文案: 专情特种兵×挖石油的诱受 孟见已经三年没有谈过恋爱了。 终于,这天,他透过望远镜瞭望自己方圆二十里的领地时, 一个男朋友挂着降落伞,从天而降。 序章  刚过夏至,北方的白天很长,晚上七点半了,还是能看见西天边上一抹浓重的夕照。  石油学院荷花塘边的小路上,几个即将毕业的学生看到这光景,不约而同地噤了声。  还有两天,他们就要离开这座校园,去两百公里外的那座新油田拓荒了。  好在他们全班都被那座油田接收了,他们的这个毕业季,既不用担心就业,也不用跟同学告别,只需要在最后几天的校园生活中感叹青春的一去不返。  敬一卓哼起了歌:“我怕我没有机会,跟你说一声再见……”  其余几个人立刻用手怼他:“再见个屁,下周一还要一起上火车呢!”  “跟学校再见还不行吗?” 敬一卓手长腿长,招呼着朝他们怼回去。  “怎么那么肉麻呢你……”  孟见走在打打闹闹的几个人中间,没怎么说话,只低声地把那首歌哼下去: 明天我要离开,熟悉的地方和你……  要分离,我眼泪就掉下去……  走到教学楼下,敬一卓接了个电话,校外餐馆的送餐员摔伤了,他们班聚餐的菜送不过来,他们要是急着开席的话就只能自己去取。  别的班的散伙饭都是随便定个餐馆吃一顿就算了,他们班感情好,最后一顿非要在教室里聚,这个主意还是班长敬一卓出的。  出了这种问题也没辙,带上几个室友跑一趟吧。敬一卓拽着几个人就要奔校外餐馆去,低头一看,他们手里还都拎着今晚要给老师的礼物呢。  敬一卓把那几个袋子并到一块,交给孟见:“你把这个拿到楼上去,顺便看看他们把拉花挂好了没,有问题给我打电话。”  孟见点点头:“好。”  他告别了室友,转身上楼。  为班聚借的教室在四楼,是这栋老楼的最顶层。  临近暑假,楼里一点声音都没有,教室都锁着门。  孟见顺着楼梯上到四楼,他们班借的教室就在楼梯口斜对面,门虚掩着,没开灯,里面似乎……没人? 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,孟见又有点近视,只能借着对面楼上的灯光看到教室里空荡荡的一片。  他走近教室,正要推门,突然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着的吐息声。  那是一个男生的声音,一呼一吸中带着急切:“……贺老师。”  孟见猛得捂住嘴,他差点大叫出来。  “贺老师……”那个声音还在呢喃,随后就被一串唇舌互相吸允的声音吞没了。  孟见站在那直发抖,紧张和错愕冲进他的大脑,随之而来的嫉恨和怯懦让他阵阵发昏。  他拼命挪动着两只脚,不知过了多久才把自己挪到墙后面。  ……贺老师果然是喜欢男人的……然而他喜欢的不是孟见。  起伏的亲吻声不停地传进孟见的耳朵,他抬起手想把耳朵捂住,无意中那几个装礼物的纸袋子脱了手,掉在地上哗啦一声。  教室里的两个人也听见了,静默了一阵,贺明清了清嗓子问:“谁?”  孟见浑身僵直,一动不敢动。  贺明用指节敲了两下桌子,又问:“谁呀?快出来!再不出来我要过去了!”  孟见的心快要跳出来了,他绝望地闭上眼睛,贺明已经朝门口走过来了……  这时走廊的尽头突然喧闹起来,石工二班的学生们从楼顶上下来了。他们趁着最后的夕阳,去上面拍了好多照片。  一群人谈笑着回到教室,没人注意到傻站在教室外的孟见,也没人注意到教室里那俩人有什么异常。  没一会,班长敬一卓带着人把吃的都带回来了,最后的晚餐开始了。  孟见坐在角落里,看着贺明端着杯子站在讲台上祝大家前程似锦,下来坐下,又被几个同学推上去唱歌。  拿着话筒唱着老歌的贺明风度翩翩,就算是最中规中矩的歌,也掩不住他身上洒脱的气质。  让我们举起杯,为往事干杯……  孟见低下头,不敢再往台上看。  这个人是他的老师,他的班主任,也是他日思夜想暗恋了三年的人。现在,这段暗恋终于要和大学生活一起埋葬了。  刚才那个男生,孟见不敢确定是谁,也不愿意再去想了。  他转身出了教室,上了楼顶。  夜晚的丝丝凉意扑在他身上,天上几颗星星泛着水光。  孟见站在栏杆前,深吸了一口气。  “啊——啊————啊!”  整个校园都回荡着他撕心裂肺的喊声。 第一章 失事  时间是北京时间15点22分,飞机进了国境,机舱里的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。  邵古峰转身去接了杯水,端给贺明。  这位带着金边眼镜的学者接过杯子,道了一声:“谢谢。”  邵古峰在他对面坐下,试着讲两句话缓和一下气氛:“贺老师,终于回国了,最想回哪儿去看看啊?”  贺明的肤白像是天生的,阳光映射下,那张脸上露出了笑容:“最想去的的地方……应该是江北省的那个石油学院吧。出国之前,我一直在那教书。”  “教书带学生也挺辛苦的。”邵古峰没话找话。  “不怎么辛苦,”贺明微摇着头,“比在国外轻松多了,学校里的学生也都很可爱。”  邵古峰附和了一声:“那肯定啊……”  贺明似乎没听出他话里的嘲讽,望着舷窗外的云海打发时间。  邵古峰心知肚明。这位贺教授,当初在国内混了好几年都只是个讲师,后来因为作风问题被那个石油学院开除了,阴差阳错被情报部门相中,伪装成访问学者送到国外好几年,如今物尽其用了又弄回来。  邵古峰所属的特勤处,就是专门护送这种人的。贺明的密保级别不高,这几年也没传回来什么有用的情报,上头只派了邵古峰一个人护送他。  说实话这一趟跑得有点无聊,邵古峰又瞥了贺明一眼,这种人,让他自己坐民航回来不就行了吗……  贺明察觉到他的目光,迟迟望过来。  两个人的眼神碰上,贺明先笑了。  他有一种从容的学者气质,近十年的情报工作没让他变得阴沉,反而使他的眼神比一般的知识分子更多了几分机警。  邵古峰有点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能在学校里和学生乱搞了——他把自己伪装得比学生还单纯。  这时耳麦沙沙响了几声,邵古峰知道这是机长要跟他说话,朝贺明点了下头,站起身走到外舱。  外舱里两个机组员正坐着聊天,见到邵古峰就站起来敬礼,邵古峰点点头让他们坐下。  “雪山,雪山,这里有情况。”机长喊着他的代号。  “收到,请讲。”邵古峰望着走道尽头的驾驶室。  “发动机可能有一点故障。”机长的声音紧绷着。  “严重吗?”  那边沉默了一会,答道:“一个发动机停车了。”  邵古峰左手攥拳,慢慢向驾驶室走去:“另一个呢?”  “另一个正常。”  “那就好,稳住,还有半小时就到地儿,辛苦你们了。”邵古峰靠近了驾驶室,从小窗里看进去,机长和副驾驶都坐在位子上,没什么异常。  机长对着仪表抄了几个数据,才答道:“好的,你放心。”  邵古峰紧盯着里面的情况:“孙副呢?没睡着吧?”  副驾驶调了一下耳麦,说:“没有没有,我听着呢。”  “好嘞,辛苦两位,一会咱就到家啦。”邵古峰故意伸了个懒腰,转身往回走。  外舱里两个机组员见又向他敬礼,他招呼了一句:“快到了啊,精神着点。”  进了内舱,贺明问:“没事吧?”  “没事儿,”邵古峰大大方方坐下,“马上要到了,您把安全带挂上吧。”  贺明闻言就去扣安全带。  看着那个金属扣“啪嗒”一声扣实了,邵古峰放心地挪开目光,在机舱里环视了一圈。  就在他快要把目光收回来的时候,整个机舱猛地一晃,朝西一歪,顷刻间天旋地转。  邵古峰立刻伸手撑住桌子把自己稳住,抬眼看贺明。  贺明脸上已经没了血色,额头在舷窗边碰了一下。  邵古峰抬起一只手在贺明眼前晃晃:“别慌!您坐着别动,可能是遇上气流了。”  强烈的颠簸还在持续,飞机忽上忽下像被气流裹挟,与此同时,一路上嗡嗡不止的轰鸣声放缓了……  ——发动机!  两个机组员顶着颠簸冲进来,一个飞快地收走了桌上的东西,另一个去锁了洗手间。  与此同时,耳麦里响起了机长的声音:“雪山!发动机停车了!”  邵古峰的眉头都拧到了一起:“怎么回事?!”  “故障原因还不清楚……”机长十分焦灼。  “能迫降吗?”邵古峰打断他,“联系机场迫降!!”  机长不再出声,应该是去联系塔台了。  贺明盯着邵古峰,颤抖着嘴唇像是有话要说。剧烈的颠簸把他的眼镜都震歪了。  邵古峰连忙安慰道:“您把眼镜收起来,别担心,迫降了就没事了。”  嘴上这么说,其实他心里也没底,空中停车是飞机最致命的故障,一旦找不到机场迫降,就只能跳伞。  现在应该快到江北省上空了,下面全是山地……  “无法迫降!”机长回话了,“能用的跑道都太远了,最近的一个在200公里外,还没建好……撑不了那么远。”  “水域有吗?”  “……没有。”  “草场呢?”邵古峰的左拳又攥紧了。  “……没有,下面是山地,指挥中心让我们跳伞了。”  “什么?!”邵古峰难以置信,飞机上这个贺明好歹也是个有密保级别的人物,说跳伞就跳伞?摔坏了算谁的?  “只能跳伞了,”机长声音沙哑,“等我把高度降下去,你和目标人物先跳。”  没办法,这种情况下只能服从机长安排,邵古峰咬咬牙稳住了自己,抬头去看贺明。  贺明已经理解眼下的情况了,脸上没有一点惊慌,反而扯着嘴角笑:“看来我是躲不过去了。”  “您想太多了。”邵古峰不敢让他再说下去。  贺明摇着头不再说话。  颠簸不那么猛了,两个机组员过来,从座位下拽出伞包给他俩背上。  飞机上没有双人跳伞的装备,好在贺明出国前受过相关训练,可以独自跳伞。邵古峰跟特勤处汇报了情况,那边立刻批准了跳伞。  飞机的高度在慢慢往下降,8000,7000,6000……  邵古峰抓紧时间给贺明讲跳伞的动作和开伞的方法,贺明只是点头。  高度到4000了,两人朝舱门走去,机组员也背上了伞,跟在他们身后。  “不会有事的,”邵古峰拍了拍贺明的肩膀,“一会您先跳,我在您后边,跳下去之后数十个数,然后就开伞。”  贺明沉默不语。  高度3000,两个机组员走到前面准备开舱门。  贺明突然靠近邵古峰,自言自语般低声说:“东海,可燃冰。”  邵古峰把这几个字听得清清楚楚,瞬间瞠大了眼……这不是他该知道的……  高度2500,舱门打开,机舱内空气化作气流夺门而出。  邵古峰按住贺明的肩膀:“贺老师,把手举起来。”  贺明应声将双手举过头顶。  邵古峰手上微微用力,轻推了他一下:“跳!”  贺明跳了出去,邵古峰紧紧盯着他,片刻后,他也纵身跳出了机舱。  机舱外气压和气温都很低,烈烈的气流割着脸,让人睁不开眼睛。  下面这片山地的海拔有1500米以上,留给他们跳伞的高度只有不到1000米。  最低开伞高度是500,邵古峰默数五秒,开了伞。  他努力睁开眼睛去看贺明,却发现贺明的伞还没有打开,。  他拼命大喊:“贺老师!开伞!”  贺明一遍遍拽着开伞器,无助地挣扎着。  ——他的伞打不开了!  邵古峰难以置信,想起贺明刚才的话,不祥的预感像只湿手一样抓住了他的心脏。  贺明的伞,注定打不开了!  两个人现在相距不过二三十米,但这段距离在不断地拉大,邵古峰开了伞,下落的速度明显变慢,而贺明则在迅速坠落。  邵古峰徒劳地伸手想拉住他,眼看着贺明从一具挣扎着的躯体,变成了一个越来越远的黑点……  地面越来越近,下面是一望无尽的松林。  邵古峰抹了一把脸上被气流激出来的泪,小心地调整方向,朝两片树林中间的空地落下去。  他调整好姿势,双腿微曲,在着陆的一刻立即蹬地,顺着惯性向前小跑了一段。  身后的伞像被戳破的气球,慢悠悠地飘落在地上。  邵古峰回头朝天上看了看,没有伞,不知道那两个机组员和机长副驾驶在哪跳了。  他身上没有能用的通信设备,只能先找附近的居民求助。  这里是一片人工林场,他以前听说过这个地方,林地足有两万多公顷,附近有没有居民真的很难说。  现在应该已经是下午四点了,天色正在迅速变暗,邵古峰环顾四周,打算在天黑之前爬到附近的制高点上去看看。  气温很低,估计有零下十几度,他收起降落伞来折好了抗在肩上,一旦晚上还没处落脚,他就得用降落伞给自己保温了。  找好制高点,他朝那个方向飞快地走过去。  山路不怎么陡,加上过去人工造林时留下了车道,走起来并不困难。  半小时过去,夜色就要降临了,气温迅速下降,跳伞前他已经穿上了飞机上预备好的防寒服,此刻还是冻得发抖。  眼前横着一道山坡,他活动了一下四肢,打算往上爬。  “喂——”喊声从空中传来。   邵古峰抬头望去,半山腰上有个男人,穿着厚重的棉大衣,戴着棉帽,正沿着迂回小路向他走来。  邵古峰心中一喜——这附近是有人的!他朝对方挥着手喊:“我在这!”  没多久,那个男人走近了,面孔很年轻,甚至有些青涩的书生气。  邵古峰朝他敬了个军礼:“您好,我是一名空军士兵,执行任务时飞机发生了故障,跳伞降落到这。请问您是?”  对方点点头答道:“我叫孟见,我是林场望火楼的瞭望员,刚才我瞭望火情的时候看到你的降落伞,就找过来了。”  邵古峰立刻问:“您看到其他降落伞了吗?”  孟见摇头:“没有,我只看到一个。”  “您真的只看到我一个伞?”他不甘心地追问。  “真的,”孟见确定地回答他,“我当时用望远镜看的,只看到你一个。我出来之后就把望远镜给我弟弟了……我们每隔十五分钟瞭一次,不然回去问问我弟弟?他可能看到后面的了。”  邵古峰跟着他走上山坡,回头望着身后的林海。暮色四合,天寒地冻,贺明,还有那四个机组人员,只能明天再去找了。 ==================== 第二章 通话   邵古峰跟着孟见往山上去。  上面就是整个边姜山林场的制高点了,海拔将近1900,夜幕降临,北风猛烈起来,山坳里的积雪被风卷起,打在他们的脸上。这段上山路两人爬了足足一个小时。  孟见话不多,邵古峰就主动问他望火楼的情况。  孟见说,望火楼有50多年了,他父母在上面守了半辈子,现在年纪大退休了,就换他们兄弟来接班。  邵古峰需要尽快跟特勤处通信,就问楼里有没有电话。  孟见停下脚步喘了口气,说:“有,有个卫星电话,我们15分钟瞭望一次火情,每次都得打电话给林场汇报。”  这话让邵古峰一愣,他本以为孟见和他弟弟只是护林员,没想到他们主要的工作还是防火。如今森林火情都靠卫星监测了,人工监测效率低,范围有限,也有可能出错。  林场没有裁撤他们,可能是为了万无一失吧。  总算爬到了山顶,一栋单薄的五层楼立在眼前,楼下有个院子,院子里还盖了几间平房,像是仓库。  天已经黑透了,楼里的两个窗子透出灯光。  邵古峰突然有一种获救了的感觉。  这次护送任务失败了,贺明生死不明,上面肯定要给他处分。但他有幸遇到护林员,还能在这落脚住一晚,不然,今晚他可能就要被冻死在山里了。  孟见带着他进了院子,上了台阶拉开楼门,屋里有个人迎出来:“哥!找到他了吗?”  邵古峰两步跨上台阶,站在孟见身后。  屋里的青年看上去只有二十几岁,顶着一头毛躁的短发,看见邵古峰,眼角眉梢都有了喜色:“哎呀我的天,可算来个人,再不来人我真要腻味死了……”  孟见打断他弟弟没头没脑的絮叨,把邵古峰让进屋里,介绍道:“这是我弟弟,孟化。”  孟化伸出两只手来跟邵古峰握手:“对对对,我叫孟化,他叫孟见,我们俩一个梦话一个梦见。你是当兵的吧?你叫什么呀?”  孟见朝他冒失的弟弟皱了皱眉,邵古峰并不介意,回答说:“我叫邵古峰,飞机故障了,我跳伞到这,今晚我能在这住一晚吗?”  “能能能,”孟化乐得不行,拉着邵古峰往屋里去,“你在这住一年都行,大雪封山了,我们下不去,下边的人也上不来,结果你跳下来了哈哈哈……上次有人跳伞到这还是我小时候呢。”  见孟化这么话唠,邵古峰就明白了,这两兄弟常年守在山上,孤独的日子不好过。以前执行任务的时候,他见过那些在岛礁上驻守的战士,与世隔绝的生活真的是一种对精神的折磨。  不过这两个人……邵古峰又悄悄打量他们,弟弟有点不修边幅,但精神状况还可以,哥哥就更干净利索了,话也不多,不像是在山上守了一个冬天的人。  一楼有间小客厅,摆着一组沙发,一个茶几,还有一张餐桌。孟化让他俩等等,晚饭在锅里热着,马上就能开饭。  屋里暖气烧得足,孟见进屋就摘了帽子,又脱了棉大衣,回头问邵古峰:“你热不热?”  邵古峰摇摇头。他还真没觉得热,他穿的没那么厚,刚才在外面被冻透了,现在还没缓过来。  孟见又问:“你要用电话吗?你稍等,我给你拿过来。”  他进了隔壁办公室,取了电话回来,递给邵古峰。  他们的卫星电话就是普通市面上那种,黑色机身带着天线键盘和一块屏幕,有点像过去的大哥大。  邵古峰向他道过谢,随即踱到楼道里去拨号。他的任务是需要保密的,虽然没必要防着这两个护林员,但也不能当着他们的面打电话。  他直接拨了特勤处的电话,孟见从客厅里出来,从他身边经过,指指楼上说:“我去瞭望。”  邵古峰朝他点点头,随后电话就接通了,他报告了自己的身份,等着电话转接。  几分钟后,那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:“古峰吗?”  邵古峰回答说,是的,我还活着,我遇到了边姜山林场的护林员,现在在他们的望火楼里。贺明跳伞失败,现在生死不明,请立刻派人搜救。  对方沉默了一阵,才说:“承担护送任务的专机找到了,坠毁在你所在位置以南的五十公里左右……飞机里找到了五具遗体,四个机组人员,贺明也在里面。”  “什么?!”邵古峰惊吼了一声。  这不可能,他亲眼看着贺明跳出了机舱,亲眼看着他落进了林海里……飞机里不可能有他的遗体。  ……只恐怕,整件事都不是意外。飞机故障不是意外,跳伞不是意外,贺明的伞包出了问题也不是意外。整个过程都是设计好的,而邵古峰,连一枚棋子都算不上。  “组织上还在研究这件事,”电话那边又说,“给你的命令是原地待命。”  冷汗从额角上流了下来,邵古峰攥着电话的手在抖,他咬紧牙关,才答出一个字:“是。”  电话即将挂断,对面突然说:“等等。”  邵古峰静静等着,那边问话的人换了一个,是他上级的上级:“古峰,你告诉我,贺明说过什么?”  “……”邵古峰不敢轻易回答这个问题,“您指的是什么?”  “贺明带回来的情报很简单,他肯定告诉你了,这是命令,告诉我,他说过什么?”  邵古峰明白自己在这次任务中存在的意义了,他调整了一下呼吸,答道:“东海,可燃冰。”  通话终于结束,邵古峰对着电话叹了口气。这种情况他听说过,一个重要的情报带回来了,但同时也被外国当局察觉了,为了保护情报,就只能牺牲情报人员。  贺明对此心知肚明,肯定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。而邵古峰对此一无所知,但他成功活了下来,当好了这个传声筒,任务就也算完成了。   这没什么好沮丧的,但他也高兴不起来,拎着电话回了客厅,孟化已经把晚饭端上桌了。  此时,孟见正站在楼梯拐角里,捂着乱跳的心不知该如何是好。  他本来没想偷听邵古峰的电话,只是刚刚从楼上下来时听见了贺明的名字……那是他曾经的老师,他暗恋过的人……  世界上同名的人很多,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,正犹疑着,就听见了“可燃冰”。  毕业后在油田工作的那几年,他听同学说起过,贺明老师出国了。  贺明是专门研究石油勘探的,可燃冰是近几年大热的新能源……  孟见不敢想象,和邵古峰一同跳伞的人,难道就是贺明?跳伞失败的意思是……贺明已经死了? 第三章 试探   望火楼上没有移动信号,也没有网络,供电靠屋顶上的太阳能电池板和一台柴油发电机,取暖靠楼后的锅炉。  晚饭吃得挺简单,面条、白菜、土豆。  孟化说:“邵哥,今天我们不知道你要来,晚饭就简单吃点,明天再做顿好的招待你。”  邵古峰不由得笑了:“我今天也不知道我要来,给你们添麻烦了。刚才我请示了上级,上级让我原地待命,接下来我可能要在这借住几天……”  孟见有点诧异:“大雪封山,还没化冻呢,你也下不去啊。”  “不不……”邵古峰沉吟着,“如果他们需要我回去的话,应该能派直升机来接我。”  “我靠!”孟化端着碗目瞪口呆,“直升机?!邵哥,太吊了吧!”  “嗯,”邵古峰点点头,“不过这次可能不会有直升机过来了……你们这儿一般几月份化冻?”  “四月初,”孟见捏着筷子垂着眼,“还有一个月,下山的路就能走了,送补给的车也会上来。”  邵古峰点点头,如果是这样的话,特勤处应该会让他四月初再下山,到那时候,贺明这件事的风头就已经过去了,他也就能不声不响地归队了。  孟见惦记着刚才偷听到的电话,想着贺明的事,又觉得简直是天方夜谭,脑子里一团乱麻,不知该跟邵古峰说些什么。  他弟弟倒是十足的人来疯,变着法跟邵古峰套近乎:“邵哥你就等四月初再走吧,正好跟我们做个伴。”  “这个,我得听上级安排。”  “邵哥你上级在哪啊?”  “这个……我不能说。”  “啊那,邵哥你是哪里人啊?”  “我是北方人。”  “北方哪儿的?”  ……孟见听不下去了,戳了孟化一下:“话太多了啊,还让不让人家吃饭了。”  孟化撇了撇嘴,冲邵古峰笑了一下,不再说什么。  这兄弟俩性格迥异,像是在不同的环境里长大的,邵古峰有点好奇,就问:“你们从小就住在山上?”  两人同时摇头,孟见说:“小时候我们俩在山下上学,住奶奶家。”  孟化说:“对,我念完高中就不念了,我哥去念过大学。”  邵古峰明白了,难怪孟见比他弟弟斯文,一个学霸一个学渣。他问孟见:“你大学学的什么专业?”  孟见有点不好意思,答说:“石油工程。毕业之后去油田工作过几年……后来那个油田亏损,我们又都没有正式编制,就领了一笔钱遣散了。我没地方去,就回来了。”  “你念的……是江北石油学院?”邵古峰犹疑着问。  孟见一脸惊讶:“对啊,你怎么知道的?”  “我有个战友,江北人,也在那上过学……”邵古峰随口编了个谎话。他认识的唯一一个和江北石油学院有关的人,就是贺明了。而贺明,现在恐怕已经躺在山下松林的积雪里,没了气息。   过几天他还得想办法找到贺明的遗体处理掉,不然开春了被别人发现就又是麻烦。  孟见不知道他正在盘算什么,心里一直想着贺明的事,很想问问邵古峰跟他一起跳伞的人有没有事,但是刚才孟化问他是哪里人,他都不肯直说,孟见就算问了肯定也什么都问不出来,只好作罢。  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吧,孟见觉得,贺老师那么一个普通学校的小讲师,怎么可能卷进这种大事里,他现在肯定在国外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呢。  孟见其实早就不惦记贺老师了,偶尔想起来,只是会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太傻,以及,希望贺老师今后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。  吃过晚饭,孟化去楼上瞭望,孟见要去楼后给锅炉添煤。  邵古峰说我和你一起去。  孟见推辞着:“不不,不麻烦你了。”  邵古峰已经把外衣穿上了:“带我去转一圈吧,参观参观。”  晚上山风特别大,出了门,两个人逆着风往楼后去,就像推着一堵墙在往前走一样。邵古峰还好,孟见几乎迈不动步,没走几步就落在后面。  邵古峰见状就走到他前边把风都挡住,边走边问:“你们在山上几年了?”  “三年半了,”孟见答,“冬天不好过,春天夏天还挺舒服的。”  邵古峰觉得这人是真的神奇,有一张好好的文凭,不在下边找工作,非要回到山上来守着……这也太佛系了。  楼后的锅炉不小,在取暖锅炉里算最大的,还用钢板搭了一间简易的锅炉房罩着。煤就堆在旁边,孟见用铁锹添了几锹煤,邵古峰拿过另一把铁锹帮他一起,没一会就添完了。  俩人回到屋里,孟化刚从楼上瞭望过下来,正在给林场打电话。  孟见迟疑了一下,问邵古峰:“我们跟林场报备一下你的事吧?”  邵古峰点头说好,孟见就接过电话跟那边说,今天有个空军跳伞下来了。  林场办公室说知道这事,省里来过电话了,让那个伞兵先住望火楼里。  挂了电话,孟见说:“呃……古峰,今晚你就睡我那屋吧,楼上有客房,但是暖气都没开,一时半会也暖和不起来。”  邵古峰悄悄笑了,到底是个知识分子,称呼人的时候还有点羞涩,不像他弟弟,邵哥长邵哥短的张口就来。  孟见房间里东西不多,一张床一张桌,墙上挂着几张照片,还有个挺大的书架。  邵古峰看着那一排排的书,感叹了一句:“你这涉猎还挺广泛。”  “在山上住着无聊嘛,”孟见说,“你有想看的就随便看……我前半夜值班,我先上去了。”  “晚上你们也十五分钟监测一次?”邵古峰问。  孟见摇摇头:“晚上一小时一次,我前半夜,我弟弟后半夜。他就睡隔壁,有事你就叫他。”  邵古峰哈哈一笑:“行,今天真的要感谢你们,以后做饭我包了。”  “这……不用,”孟见赶紧推辞,“你是客人,哪好意思让你做饭……你早点休息。”  邵古峰又道过谢,孟见带上门走了。  往床上一坐,邵古峰放松下来,这一天真是绝了。  他环视着这间卧室,目光落到墙上那几张照片上。站起来看了看,没什么特别的,孟见和他爸妈,孟见兄弟俩和他们爷爷奶奶,一张初中毕业照,一张高中毕业照,一张大学毕业照,还有一张,好像是大学毕业时和几个老师的合影,孟见穿着学士服要笑不笑的,那几个老师……  邵古峰震惊了,那几个老师里,有一个是贺明! 第四章 巡山  邵古峰在望火楼里住了一天,第二天起床一看,下雪了。  他起得早,孟见还在楼上值班,孟化还没睡醒。  等到六点钟,孟见又上楼顶瞭望的时候,就看见他在院子里扫雪了。  这时天才蒙蒙亮,孟见喊了他一声:“古峰!”  邵古峰回头往楼上看,只看到楼顶上一道单薄的人影,在寒风里微微晃着。  “风太大!”邵古峰喊他,“你靠里站,别掉下来!”  孟见好像是笑了,笑声不大,在风里飘散,他说:“没事儿。”  这场雪让邵古峰有点焦躁,贺明还在林子里躺着呢,下了雪就更不好找了。  听孟见说,这可能是冬天最后一场雪了,从这往后,气温就要回暖,雪都要一点点化掉。  邵古峰怕气温到了零度以上,贺明的遗体会腐烂,再引来狐狸什么的啃得不像样,他自己心里就更过意不去了。  贺明掉下去的那个位置他大概记得,带足了吃的自己去一趟也没问题,就是不知该怎么跟这两兄弟说。  孟化肯定不靠谱,邵古峰住他隔壁,天天晚上听见他打电话,先给女朋友打,然后再给几个哥们打,打电话也没什么正经事,就是吹牛。望火楼里来了个空降兵,这事已经在山下传开了,全是孟化吹出去的。  要是再让孟化知道他在林子里找东西,一个电话打出去以讹传讹,邵古峰怕自己的饭碗就保不住了。  不让孟化知道他在林子里找东西的办法只有两个,一个是晚上出去找,另一个就是跟孟见一起出去巡山的时候,商量着孟见让他帮忙保密。  晚上去找肯定行不通,先不说冻死人的问题,邵古峰没那个自信能找得到。  拉着孟见一起去……问题就更大了,孟见以前是贺明的学生,一旦被他认出来怎么办?  纠结了一天,邵古峰觉得算了,想那么多干嘛,贺明从七八百米的高空掉下来,很可能已经面目全非了,孟见不会认出来的。  隔天孟见又要去巡山,邵古峰就说我跟你一起去。  孟见之前就带着他去过一次,这次自然也乐意带他一起。两个人裹上最厚的棉大衣就出门了。  前天刚下过雪,今天风不大,太阳升高了还照得人暖暖的。  林场给配的棉衣有点像警用的那种,保暖也抗风,特别厚,孟见穿上就跟个粽子一样了,邵古峰穿上却笔挺潇洒。松林苍翠,积雪一尘不染,他偷偷看邵古峰,就像在看天地间的一幅画一样。  孟见想起来自己已经三四年没谈过恋爱了,现在见到帅哥,着实有点心痒。  邵古峰毕竟是习武的人,举手投足矫健敏捷,眼睛里有种奕奕的神采,一米八的身材匀称得像一尊活过来的希腊雕塑。昨天中午邵古峰在厨房里帮着做饭,厨房里蒸汽散不开,孟见进去的时候正好撞见他在脱上衣,那场面让孟见一懵,赶紧背过身去,还被孟化嘲笑了,说有什么好害羞的。  ……我是真的很害羞啊,说出来恐怕你就不想再认我这个哥哥了。  邵古峰不知道自己正被人觊觎着,心里还盘算着一会怎么跟孟见说保密的事。  他们沿着山梁往北走,在望火楼周围巡视方圆一公里就行了。  走到最北边,邵古峰停住脚步,说孟见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。  孟见问:“什么事?”  邵古峰说:“我的一个战友,那天跟我一起跳伞下来的,伞包没打开,已经牺牲在林子里了……”  孟见如遭雷击,那天晚上邵古峰打电话时提到的那个名字又在他脑海里翻滚起来,贺明……贺老师……  邵古峰还在说:“我得找到他,把他安葬。但这事得保密,你要是愿意帮忙就陪我一起去找,回来之后不能告诉任何人,也别跟孟化说……”  孟见愣愣的,没有任何反应。邵古峰以为他是没遇见过死人的事,就扶着他的肩膀对他说:“孟见,你要是不愿意去也没关系,我自己过去,你在周围转转,等我一起回去……只要帮我保密就行了,别让孟化知道这事。”  过了一会,孟见才眨了眨眼,说我和你一起去。  他们俩从梁上下去,一路下坡走得很快,期间邵古峰停下看了看,找准了那片林子,就带着孟见往那边走。  人工造林都是按一百米见方种的树,横竖成排,两片林子中间都留着防火带。  邵古峰和孟见分开找,俩人边往前走边互相吆喝着,免得走散了。  不到十分钟,孟见喊他了:“古峰,古峰!你过来看看!”  邵古峰往孟见那边走,同时折了段树枝拖在身后,在雪地上留下记号以便过一会能找回来。  等他到了孟见那,发现孟见脸色发白,站着不动。  见到他,孟见就指着眼前三四步远的地方:“你看……这个,是不是……”  邵古峰看过去,积雪下隐隐有一堆起伏,一块衣料露出来,不用细看就知道,那是飞机上换的那件防寒服。  他咬着牙点了点头,然后跟孟见说:“你别看,转过去。”  孟见的表情挣扎了一瞬间,似乎有话想问。  邵古峰上前,按住他的肩膀扳着他转过去,然后推着他外走了十几步:“别转身,别看,别往远走,等我叫你了你再过来,明白吗?”  孟见不出声,只点了点头。  他站在那不动,邵古峰就转身去收拾了。  松林里安静至极,邵古峰扫开雪的声音、翻动残肢的声音都清晰地传进孟见的耳朵里。  那声音让孟见脊背发凉,他恐惧地闭上了眼睛。  他从没面对过这么惨烈的生死,无法想象那个人是怎么从高空中摔下来,又是怎么在这片林子里躺了四天的……他还在望火楼上拿着望远镜四处看,在防火笔记上记下“无事”的时候,这里却孤零零地躺着一个人……他更不敢去想,那个人,很有可能是贺明老师。  那个风度翩翩的贺老师,那个拿着粉笔在黑板上画勘探钻孔的贺老师,现在,难道就躺在那,已经不再是一个活着的人了?  孟见心里一阵阵发慌,他想问邵古峰,太想问了。但就算得到了答案又能怎样?今后每天他瞭望的时候,都会想到贺老师就死在他脚下这片林子里,他会寝食难安。  如果不问……他还可以欺骗自己,都是自己想多了,世界上哪有那么巧的事……  阵阵寒风从松林里吹过,孟见半天没动,双腿都冻僵了,他提起膝盖想活动一下,这时邵古峰喊他了:“孟见,你先别转过来,我问你啊,这附近有没有什么……能暂时放一下的地方?土还冻着,挖不开。”  孟见的声音有点发抖:“前边山下有一条防火沟……”  “行吧,就先放那,”邵古峰说,“你往前走,带我过去。”  孟见闻言就往前走,邵古峰已经用衣服把遗体包好了,抱起来跟在孟见后面,两个人始终隔着十几步的距离。  孟见知道自己现在回头就能看见,他很想回头看一眼,如果那是贺老师,他就还能再看贺老师一眼。  有好几次,他已经快要回过头去了,眼睛的余光已经能看到邵古峰抱着一包东西了……  他不敢再看,他相信那不是贺老师,他拼命说服自己那不是贺老师。  他把邵古峰带到防火沟那,就转身往远走,默默走出很远,才折返。  邵古峰已经找了不少树枝把遗体盖好了,乍看像砍柴人放在那的柴火。  这个季节没人会上山,更没人会跑到这来,暂时放在这,等天气暖了再找个地方好好安葬吧。  孟见和邵古峰站在那默哀了一会。  邵古峰想着,这是一位为任务牺牲了生命的情报工作者,他在他的保护下泰然赴死了。邵古峰想不清楚,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失职。  往山上走的时候,他才发现孟见在掉眼泪,踌躇了很久他才说:“别太难过,毕竟我们是做这种工作的,这种事常有……”  孟见用力摇着头:“不不,我不是……我没有,我没……都是风吹的,山上长大的人都这样,风一吹就流泪……” 第五章 宽慰   那天巡山回来之后,孟见就一直情绪低落。  他弟弟吓得不轻,左等右等不见他们回来,还以为出事了,拿着望远镜跑到楼顶上四处看,总算看到他俩正从北边往回走。  邵古峰还没想好怎么解释他们回来得这么晚,孟见一句话就搪塞过去了:“碰见一只狍子,我们俩追狍子去了。”  孟化一脸崩溃:“追狍子?哥你不是傻了吧!你要是真想吃,放个夹子等着不就行了吗?”  孟见笑了笑:“古峰没见过狍子嘛,带他追着玩玩。”  带他追着玩……这太不像孟见会干出来的事了。他弟弟难以置信地看看邵古峰,又看看他,喃喃了一句:“我小时候你都没这么带我玩过……”  孟见拿了望远镜头也不回地往楼上去:“明天就带你玩。”  邵古峰扔下一句“我也上去看看”,就也上了楼。  望火楼盖了整整五层,只有一层二层有房间,三四五层都空着,孟见沿着空荡荡的楼梯往上走,他知道邵古峰就在身后,很想叫他别跟着了。  他越跟着,孟见就越忘不了刚刚埋葬的那个人。想到贺老师,他眼眶都在发酸。  上了楼顶的瞭望台,孟见还是不说话,拿着望远镜照常看了一圈,风吹得他直流眼泪。  邵古峰站在他身后,安慰人的话拿捏了一遍又一遍,不知道该怎么说。孟见的背影那么单薄,像是要被悲痛压垮了。 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,孟见恐怕知道那个人是贺明了,很可能是那天打电话被他听到了。  如果是这样的话,孟见的状态也有点奇怪,像是失去了特别特别重要的人。难道当年他们师生感情特别好?  “古峰,”孟见突然回过头来问他,“你那个战友,他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 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,邵古峰完全可以编个谎话,但他放弃了,他说:“他是个很斯文的人,对谁都特有礼貌,做事做得滴水不漏。”  孟见的笑容里混杂着悲哀:“他长什么样?”  “他挺有气质的,四十多岁的人了,一点不显老。”  孟见点点头,又问:“他……叫什么名字?你能告诉我吗?”  “对不起,我不能说。”  这句回绝的话说得太快了,一点犹豫都没有,像是早就准备好的。  孟见擦了一下被风吹出来的眼泪,才说:“你知道吗?我在石油学院上学的时候,我们班主任叫贺明,他特别好,我们都特别喜欢他……”  邵古峰走上前去揽住他的肩膀,用力抱了抱:“他肯定也很喜欢你们,希望你们都好好的。”  半晌,孟见才点点头:“我知道,谢谢你。”  那天傍晚,孟见说二楼的客房收拾好了,暖气也开了好几天了,能住人了。  邵古峰就收拾了一下搬到楼上去住。孟见又回到自己的卧室里,发现几天过去,这间屋子变干净了,被子叠得整整齐齐,桌上的东西原样放着,书架上有几本书像是拿下来过,又按原来顺序放回去了。  他走到墙边,把贺明老师的照片取下来,放进抽屉的最底层。  那是一个他悄悄放在心底十年的人,时间太久,以至于他都忘了心里还有这么个人。  这次邵古峰来了,从天而降,然后贺老师就走了。  他心里有点自私地想着,要是邵古峰没来到这,他就不会知道贺老师的死讯。或者飞机不出故障,贺老师就还现在还好好地活者……  天意总不会遂人愿,发生了的事情也没有如果,贺老师的死肯定也不能怪到邵古峰头上。  但孟见现在还无法释怀,过去的记忆被翻出来,伴随着生离死别,掐得他心里难受。  他趴在桌上渗了一会,听见邵古峰在敲门:“孟见,饺子出锅了,来吃饭吧。”  孟见赶紧收拾好情绪,打开门往客厅去。  今天这顿饺子是他们仨一起包的。  山上冷,很多蔬菜都放不住,入冬前送上来的都是白菜、土豆、豆角和茄子,其它的就是猪肉豆腐之类不怕冻的了。  他们把一半白菜都腌成了酸菜,另一半放地窖里,每天放一桶水下去,总算让这些白菜全须全尾地过了一冬,没烂,也没被冻坏了,一直吃到现在。  邵古峰也算是个北方人,但他家那边从不腌酸菜,他也没吃过。来到望火楼第二天,孟见炒了个酸菜。  看着那一盘金黄的白菜和肉丝混在一起,邵古峰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,那气味,闻起来就很酸……  事实证明,真的很酸,他吃了一点,最后终于忍不住皱眉,捂着腮帮子投降。  孟见和孟化就笑了。  夏天会有爱探险的游客开车上来,以前爸妈还在山上上的时候,每次招待客人都少不了酸菜,地方特色嘛。  后来他们发现,外地人,除了东北人,好像都吃不惯酸菜,个个被酸得呲着牙避之犹恐不及。一家人就悄悄观察客人被酸到的表情,乐此不疲。再来客人,桌上还是会有酸菜,本地特色嘛。  这次邵古峰来到这,又被兄弟俩捉弄了一把。  今天的饺子是一半酸菜猪肉,一半白菜猪肉。  邵古峰安心吃白菜的,广播里放着新闻联播,他就跟着新闻打着哈哈,孟化变着法劝他尝个酸菜的,他就是不肯,立场特别坚定。  桌子下,孟化踢了他哥一脚求助攻。孟见就捏着筷子遗憾地摇了摇头:“可惜啊,酸菜这么好吃的东西……”  “我就没这个口福了,”邵古峰再次表明立场,“我牙口不好,最怕酸。”  “邵哥你怕酸啊!”孟化灵机一动,“那,有个东西你可一定要尝尝。”  吃完饭孟化就去仓库里翻出几个冻酸梨,泡在水盆里等着解冻。  邵古峰盯着那几个黄黑黄黑的水果,半天才吭出来一句:“这玩意,我在北京吃过……”  “哎北京也有酸梨?”孟化拉着他不放,“那邵哥你快尝尝,看跟北京的酸梨一样不。”  邵古峰捞出来一个,迟迟下不去口,他回想起了被酸梨支配的恐惧……  正好孟见从楼上监测完了下来了,看到有酸梨就捞起来一个啃,边啃便问他弟弟:“怎么想起来吃这个了?”  邵古峰眼看着他把一整个酸梨都吃下去了,只剩下一个果核,讷讷问他:“不酸吗?”  “酸啊,”孟见整个人抖了一下,眼角都被酸得发红,“但是爽。” 第六章 水箱   3月8号那天晚上,孟见后半夜值班。   快到凌晨1点,闹钟还没响,他就醒了,起来穿好衣服,孟化正好推门来叫他。  他披上外衣上楼,孟化困得不行,打了个哈欠就去睡了。  经过二楼,孟见放慢脚步听了听,没什么动静,邵古峰应该是早就睡了。  走到四楼,他好像踩到了一点水,开始还以为是窗框上结的冰化了,也没想太多,继续往上走,走到五楼才发现不对,怎么楼梯上全是水。借着灯光一看,水还在流。  他暗叫一声不好,肯定是水箱坏了。  五楼有个大水箱,连着楼下所有的水龙头。他们平时洗脸洗衣服都用水箱里的水。  这个水箱以前坏过一次,浮球松了,他和孟化都不会修,水一直漏到一楼,每层都跟下雨一样。好在当时是秋天,林场的维修师傅打电话让他们赶紧把水都放空了,等着他上来修。   现在麻烦了,大冬天的,师傅根本上不来。  五楼已经被水淹了,孟见把鞋脱了,趟着水过去看,看了半天才看出来是一段水管漏了。  他松了一口气,把水箱的出水阀门关上,拧紧,看看时间也已经一点整了,赶紧穿上鞋取了望远镜去楼上瞭望。  晚上他们用的望远镜是红外的,山、树、雪这些没有温度的东西,在红外望远镜里都是漆黑一片。  反复看了两遍,确定没问题,他给林场打了电话,报告了正常,然后下楼找出扫帚墩布水桶,上楼去清理那些淌出来的水。  他弟弟早就睡着了,隔着门都能听见在打鼾,孟见也就不叫他了,自己在楼上慢慢扫,把水扫到一起,再铲起来倒桶里。  铁簸箕铲在地上刺啦啦一阵响,没一会,邵古峰上来了。  孟见挺意外,没想到隔着几层楼他都能听见,直说抱歉,吵醒你了。  邵古峰说:“我失眠了,上来看看,这是漏水了?”  孟见点点头:“嗯,水管坏了,明天换根管就好了,问题不大,你回去睡吧。”  邵古峰热心,肯定不会扔下孟见回去睡,就拿过墩布说:“我帮你把楼梯擦了。”  孟见谢过他,两个人就低头干活。没多久,孟见那桶水满了,他得拎到楼下去倒掉。  水桶没有盖子,他扶着楼梯扶手往下走,拎得小心翼翼,生怕洒出来。  经过邵古峰身边,邵古峰侧身给他让出路来,问他:“我帮你拎?”  孟见摇着头说不用不用,没注意到楼梯上的水,脚底一滑,顺着楼梯就摔了下去。  “……呃!”摔的太突然了,他都没来得及喊一声,浑身上下都疼,倒吸着凉气瘫在那。水桶打翻了,水全浇在他身上。  邵古峰两步跑下来,也不敢贸然动他,就问:“你哪最疼?”  孟见脸上青一阵白一阵,全身的神经都像被捏在一起了,还没缓过来,皱着眉说不出话。  他摔下来的时候屁.股着地,台阶一个一个都卡在尾椎上,邵古峰问:“尾椎骨最疼?”  孟见点点头。他有点难堪,这么大人了,在别人面前摔成这样,还把水都洒了……  邵古峰把他的手臂搭在肩上,扶起来往楼下走。孟见的尾椎疼得钻心,两条腿也使不上力气,邵古峰见状就直接把他背起来了。  孟见脸一红,喊着:“别……”  “没事,”邵古峰说,“你还挺轻的。”  到他卧室里,邵古峰把他往床上放,裤子刚一碰到床单,整个上身的重量都压到尾椎骨上,疼得孟见“啊……”了一声。  邵古峰万分小心地把他放好,让他赶紧把湿衣服换了,顺便检查一下别的地方伤到没有。  孟见点头说好,迟迟没有动作。邵古峰愣了半分钟,才明白过来,他这是不好意思当着自己的面换衣服。  这……邵古峰就爽快地回避了:“我去楼上把水都擦了,你不用管了……你后面可能破了,找点药涂一下。”  等他走了,孟见才把衣服一件件脱了,想方设法用手把自己撑起来,去柜子里找衣服。  伸手摸了一下后面,果然有点破皮了。  看看时间,快两点了,他得再到楼上去瞭望一次。赶紧把衣服都穿好,扶着腰上了楼。  楼上已经被邵古峰收拾得差不多了,孟见看到他,想起自己刚才的狼狈模样,几乎抬不起头来,低声说:“真的麻烦你了。”  邵古峰只道:“不麻烦,你没事吧?”  “没事……应该是没事。”孟见红着脸不敢看他,穿好大衣拿上望远镜,上了楼顶。  等他从楼顶上下来,邵古峰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,孟见给林场打电话汇报完,挂了电话艰难地坐下。  五楼有套桌椅,还有张床,平时值夜班的时候都在五楼守着。但现在是冬天,五楼没暖气,特别冷,他跟邵古峰说:“这太冷,你下去休息吧,我没事。”   邵古峰本来想在这陪他一会的,不过想到孟见面子那么薄,肯定不好意思,关照了两句也就下楼去了。  孟见目送着他在楼梯转角消失,才扶额长叹了一声,今天真的太怂了……  刚才摔那一下把他头发也弄湿了,往楼顶跑了一趟,头发里的水又结成了冰,一碰就哗啦哗啦响。  林场冬天动辄零下二三十度,湿头发结冰是常事,应该找毛巾擦一下或者找暖水袋焐一下的。可是孟见现在摔了尾椎,一动就疼,坐下就站不起来,站起来就坐不下去。他也懒得管了,随便用手拨了两下,等着它自己化掉。  几个小时后,天亮了,孟见发烧了。 第七章 交颈  早晨孟化上来换班的时候,孟见整个人都晕乎乎的。  孟化问:“哥你怎么了?脸怎么这么红?”  孟见咳了一声:“感冒了……昨天那边那根水管漏了,我把阀门关了,今天得记着换水管。”  “好……哥你下楼先吃药!”  孟见扶着楼梯扶手,答一个字都费力。  等他到了楼下,听见厨房里的响动,知道是邵古峰正在做早饭,就进厨房打了个招呼:“起这么早,昨晚辛苦你了。”  邵古峰也注意到他脸色不对,伸手在他额头上试了一下:“你发烧了。有退烧药吗?”  孟见喘气有点虚浮:“退烧药……有,在客厅里……啊你不用管我,我自己去找。”  药箱就放在客厅的柜子里,孟见找到一盒小儿退烧颗粒还是什么的,用热水冲开喝了。  早饭他吃不下,晕得快要睁不开眼睛。邵古峰又试了一下他额头,还烧着,劝他去躺一会。  孟见点点头,叫孟化记着换水管,自己就先回去躺着了。  尾椎骨还是疼,躺在床上翻身都困难。孟见想着睡一觉吧,睡一觉烧就退了。  他这一觉睡到了下午,醒过来的时候昏昏沉沉的,浑身都酸痛。看看时间,都快五点了,孟化肯定是在上边守了一天。  他挺过意不去的,爬起来想赶快去替孟化一会,冷不防牵动了尾椎骨,疼得他大叫了一声。  “孟见?”邵古峰在外面敲门,“你没事吧?”  “没事……”  邵古峰进来了,递了个体温计给他,让他量一下.体温。  被人这么照顾,孟见挺不好意思的,连说麻烦你了。  邵古峰说:“别客气,互相照顾一下,应该的。”  几分钟后,体温计取出来,三十八度八,邵古峰说你这烧得太高了,躺着别动了,晚上我跟孟化换班。  孟见摆着手想说不行,被邵古峰直接按回到床上去了。  他一点防备都没有,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,然后就躺在床上跟邵古峰四目相对了。  ……心脏猛地撞了一下,孟见大脑一片空白,耳膜里咚咚响,慌张转过头去不敢再对视。  邵古峰关上门去客厅里找药,他也不知道为什么,那天巡山回来之后,就总是不自觉的想保护孟见,可能是因为贺明的事吧,孟见看上去太无助了。  药箱里的退烧药有好几样,邵古峰一个个比对着说明书,发现最能退高烧的是一盒退热栓。  他把退热栓拿给孟见,孟见脸一红,说谢谢,我自己弄吧。  邵古峰看他手都在抖,挤了半天没挤出一粒药来,就拿过来帮他挤。  孟见伸手想接那粒药,邵古峰把他的手按回去:“你别动,我帮你放进去就好了。”  “不行……”孟见挣扎着想拦住他,邵古峰已经坐到床边上把被子掀开了一角。  “你……”孟见的脸都快埋进枕头里,“……你别看。”  “好,我不看,”邵古峰说,“你侧躺着,面朝着我。”  孟见侧过身来,还想去拿那粒药,又被邵古峰按住了手。  他害羞又窘迫,本来就发着烧,现在脸更红了。邵古峰看了他一眼,发现他眼睛里一团水光,像要哭了一样,不由得心软。  “没事儿,”他跟孟见说,“我家里有个妹妹,小时候也常发烧,次次都是我帮她上退热栓。”  孟见从没听他提起过家里人,眼神转过来想听他继续说。  邵古峰见他注意力转移了,就慢慢把手伸到后面去褪他的裤子:“所以我最会干这活儿了,身经百战,无一失手。把腿蜷起来。”  孟见不敢再看他,闭上眼睛蜷着腿,像婴儿一样缩成一团。邵古峰把他的裤子和内裤都褪到大腿根,无意中碰到了他昨晚磕破皮的尾椎骨。  “嗯……”孟见反射性地哼了一声,赶紧捂住嘴把后面的声音都吞下。  “昨晚摔的?还在疼?”邵古峰循着尾椎找到了穴道,轻轻把药推了进去。  尾椎被挤了一下,痛感顺着脊柱爬上后脑,孟见拼命拧着嗓子不出声,上身微微发抖。  邵古峰担心药没到位,又伸进一个指节去往里推了推。他指纹粗糙,擦过肠肉,孟见猝不及防呻訡出了声。  一阵静默。邵古峰帮他把被子盖好:“好啦,你再睡一会。”说罢就带上门出去了。  孟见的心跳像脱了缰的马,门一关上,他就猛喘起来。刚才都发生了什么……  邵古峰合上门,站了一会没动。孟见的声音太宛转,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反应了。  晚上他跟孟化简单吃了晚饭,孟化说要去守前半夜,邵古峰就进厨房煮了点粥。  他敲孟见的门,孟见没吭声,他轻轻推门看,孟见睡得挺沉,脸色倒是好一点了。  从早晨到现在他都没吃东西,不能再饿下去了,邵古峰把碗放在桌上,走过去轻轻推他肩膀:“孟见,醒醒,起来吃点东西。”  孟见睡得迷糊,听见有人在叫他,一半意识在梦里,一半意识像挣扎在水里。  他动了一下胳臂,碰到邵古峰的手,就虚虚抓住了。  邵古峰还想再叫他,却见他舔了一下嘴唇,喃喃着:“水……”  桌上有杯水,邵古峰转身想去拿,无奈孟见突然攥紧他的手不肯放开。  他又俯身看着他:“孟见,想喝水就醒醒了,把眼睛睁开。”  孟见蹙着眉,低低哼了一声,还是睁不开眼。  邵古峰盯着那对干涩泛红的嘴唇,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。等他的理智察觉到事情不对的时候,他已经吻下去了。  孟见的唇又薄又软,遇到他的舌尖,渐渐湿润起来。  还在迷蒙中的孟见感受到这个吻,一半意识激灵了一下,总算从水里上了岸,睁开眼,只看到对方微微扇动的睫毛。  他一时没能记起自己在哪,只伸手捧着眼前这张脸深深吻下去。舌尖互相舔舐,邵古峰一惊,想推开他,却被他痴痴地抱紧。  那双手很烫,抚过他的耳梢,又抓进他发间。  邵古峰很久没和谁这样亲近过了,索性任由他吻自己。孟见的唇舌都发烫,反复吸允着他,又在他的口腔中试探。舌尖和粘膜缠腻在一起,互相推抵,烙印着对方的触感。  直到两人都快要窒息了,孟见才微微松开他,鼻尖吐着气,嘴唇还跟他交叠在一起,无意中唤了一声:“一卓……” 第八章 躲闪  敬一卓。  从字面意思上看,这个名字还不错。可惜一旦念出来,就产生了一个滑稽的谐音:敬一桌。  所以这个人在酒桌上总会端着杯子站起来说:“来,我先敬大家一桌。”  上学的时候,同学都喊他一桌儿,他也大大方方接受了这个外号。但私下里,他其实是不太喜欢自己这个名字的。  孟见并不知道这回事,直到后来在油田工作那几年,跟他谈恋爱,搞到床上去了,才发现他不喜欢孟见喊他的名字。  不喊名字,喊什么呢?孟见想不出来别的称谓,情急起来就还是会喊他“一卓”。  转眼三四年过去了,孟见万万没想到,这个名字竟然还能从自己嘴里冒出来。  眼前的人好像听出来他在喊别人,又好像没听清,撑起身来直直地看着他。  哦,这是邵古峰,孟见想起来了,这是在林场的望火楼里。  他掀了掀嘴唇,想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,恰巧门外响起唱歌声。孟化下来了。  孟化爱唱歌,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,走着走着张口就来,走到他哥房门口,看到里面亮着灯,他推门就进去了。  屋里有俩人,他哥坐在床上捧着一碗粥在喝,好像已经退烧了。邵古峰侧坐在椅子上,胳臂搭着椅背,有一句没一句的在聊天。  孟化问:“哥你好点了吗?”  “嗯,好多了。”孟见捧着碗点了点头。  “邵哥你去睡吧,”孟化说,“我陪着我哥就行。”  邵古峰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:“还不到九点呢,不急,聊聊天。”  孟化也想聊天,拎了把椅子进来坐下:“你们在聊什么?”  “……”  邵古峰不说话,转头去看孟见。  那碗粥还没喝完,孟见抬起头来舔舔嘴唇,看看邵古峰,又看看他弟弟,突然问:“楼上的水管换了吗?”  “哎呀,”孟化一拍大腿,“我忘了……”  “那快去换了吧,”孟见说,“不然明天洗脸搞卫生又要浪费饮用水。”  孟化扫兴地站起来往外走,邵古峰也站起来:“我帮你……”  “不用不用,”孟见直摆手,“换个水管而已,邵哥你坐。”  咔哒一声门关上,邵古峰坐下看着孟见:“我看你们仓库里那饮用水还挺多的,再喝两个月都足够,浪费点也没事吧?”  孟见用勺子刮着碗里的米粒,低声说:“有备无患嘛,小心一点没坏处。”  “嗯……”邵古峰沉吟着,“小心驶得万年船……”  “不好意思啊,刚才是我不小心。”孟见从床上下来,打开柜子找衣服换。  邵古峰离他很近,两人中间就隔了一道柜子门。孟见刚退烧,出了一身汗,温热的气味在空气中飘着。  “什么不小心?”邵古峰假装在笑,“刚才是我主动亲你的。”  “……”孟见一时说不出话来,穿上一件衬衫把扣子扣好,“我不小心……把你当成别人了,抱歉。”  邵古峰故作轻松:“没事啊,我也是不小心把你当成我女朋友了,前女友。”  “你……”柜子门啪的一声关上,孟见皱着眉:“那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吧。”  邵古峰站起来在屋里踱步:“行吧,看你,你要是想当它没发生过,那它就没发生过吧。”  “你什么意思?”孟见突然发现眼前这个人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正直。  “没别的意思,”邵古峰踱到他面前,“我的情况跟你差不多,好几年没谈过女朋友了,男朋友也没谈过。”  孟见往后退了一步:“你……你出去吧,你早点睡……”  邵古峰看着他闪烁的眼神,不禁心痒,往前凑了凑。孟见要推他,被他抓住了手腕。  那股力道温柔又不容挣脱,孟见手发抖,侧过脸去不肯看他:“我没有,我不想和你……”  “不想什么?”邵古峰在他耳边轻声问,“不想谈恋爱?还是不想探索生命的大和谐?”  “……”孟见有点恼了,瞠圆了眼睛瞪着他。  邵古峰欺负人的心理在作祟,他用鼻尖去蹭孟见的眼窝:“不想干什么?你直说,我肯定不强求。”  孟见说不出来,一个劲退着往后躲,几步就退到了墙根上。  他挣扎着想把邵古峰推开,邵古峰懂得分寸,没一会就放开了手:“刚才是我未经允许擅自亲你的,我道歉。然后吧,我好像……还想再亲你一次,你要是也有这想法就跟我说一声。”   孟见红了脸,他想摇头,想说没有,心里那股干渴又在不停地抓挠……邵古峰在这住了一星期了,他一直觊觎着,要说不想那是谎话,要说想……他说不出口。   邵古峰含住他泛红的耳垂,含混吐出几个字:“你要是不想,就推我一下。”  孟见抬起手,颤抖着,随后又放下了。  楼道里一阵叮叮咣咣,孟化在楼上敲着楼梯扶手喊:“哥!你打开个水龙头试试,我看这水管还漏不漏。”  孟见从卧室里冲出来:“来了来了!” 第九章 漫步  邵古峰还在部队里的时候,谈过一次恋爱,对方是老家那边的一个女孩。  那女孩跟他谈恋爱,是奔着结婚生孩子去的。邵古峰的态度也很端正,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,人家姑娘真心待他,他就也坦诚相对,谈得差不多了,就跟对方把话说清楚:我喜欢男的,我们结婚之后我就专心和你过日子,但我恐怕还是会喜欢男的。  他也知道这话说出来,姑娘很可能会跟他分手,但他就是想试试,说不定人家能接受呢。在他的概念里,喜欢男的是一回事,结婚生子是另一回事,一码是一码,要结婚就坦坦荡荡地结,两个人之间该交代的情况都交代清楚,瞒着藏着掖着肯定不行。  果然,姑娘立刻就跟他掰了,回去之后大哭一场。她父母觉得不对,想方设法问出来了,然后这事就在小城里传为谈资。  当时邵古峰已经当了七八年的兵了,刚被选进特种部队,感觉上是顺风顺水,各种演习和任务他都冲在最前面,正是得意的时候。  小城的闲话传进部队里,差点害他卷铺盖走人。  不过闲话终归是闲话,没有真凭实据的说法,邵古峰坚持否认到底。特种部队待不下去了,正好特勤处缺个人,他收拾收拾就去了。  从此国内国外地跑跑腿,接这位送那位,干着苦逼的差事,升迁指望不上了,饭碗倒是还在。  话虽这么说,他心里还是有点憋闷的,主要就是因为,他已经好几年没有性.生活了。他没那么轴了,觉得不能结婚就算了吧,今后我好好谈恋爱还不行吗,和男的。  邵古峰外貌条件不错,天生一张善良正义的脸,特别有亲和力。没车没房但手里存款不少,从小寄人篱下带着妹妹,所以特别会照顾人。那方面的经验从初中就开始积累了,所以……他觉得自己找个男朋友应该不困难。  可惜光棍生活一旦开始,就进入了恶性循环。特勤处忙起来连轴转,连个休假都没有,同事都知道他的黑历史,也就没人愿意跟他搭讪。一来二去他竟然一直单身到现在,男朋友大概在穿山越岭的另一边,他在孤独的路上没有尽头。  这次阴差阳错跳到林场里,组织给他放了一个月的假,他当然开心。好好休息的机会难得,更难得的是还遇上了孟见。  他其实不太敢确定孟见的取向,只是一直能感觉到孟见目光和举止的躲闪,说白了就是害羞。  刚来那两天,他没有能换洗的衣服,孟见和孟化就四处找衣服给他穿。这兄弟俩都瘦,勉强找出来几件宽大的还是怕他穿着不舒服,最后连他们爸爸的衣服的翻出来了。邵古峰说行了行了,够穿了。孟见就又打开柜子给他找袜子和内衣,找出来递给他,又突然拿回去,纠结了半天才说:“这些都是我穿过的,你不介意吧?”  邵古峰没觉得不妥,他没有洁癖,洗干净的他就当新的穿了。但经过这事,他有点能确定了,孟见可以成为他的发展对象。  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四分之一了,抓紧时间发展吧。  早晨吃完饭孟见说要去巡山,他就说:“我也去。”  孟见有点抵触:“我自己去就行……”  “一起去吧,”邵古峰给他做思想工作,“昨天晚上你都没推我。”  孟化拎着望远镜正要上楼,听见这话好奇地回过头来:“推什么?你俩到底怎么了?”  “没怎么,你赶快上楼去!”孟见怼了他弟弟一句,穿上衣服戴上帽子就往外走。  邵古峰自然跟上。  山梁上风不大,就是还有点积雪,天还阴着。孟见一言不发走在前面,想说的话不是没有,就是不知道该从哪开始说。  他想了一晚上,觉得邵古峰应该只是想……玩玩?毕竟他四月初就得下山,最多再在这住三个礼拜,你情我愿互相勾搭一下的话,倒也不是不行。  就是有点不太自律,孟见觉得,说好的不忘初心呢。  油田遣散的时候,他跟敬一卓还好好地谈着恋爱呢,当时他一心想着,两个人一起去哪找份工作,踏踏实实攒钱买房。没想到敬一卓左手领了遣散金,右手就递给他一张喜帖,说我要结婚了。  孟见当时真的怀疑人生了。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做梦,不然敬一卓怎么会跟别人结婚呢?几年的蜜里调油耳鬓厮磨都是假的?如果是假的,毕业那天他在天台上因为贺老师的事伤心难过扯着嗓子大喊的时候,敬一卓为什么要跟上来呢?  百思不得其解了一段时间,孟见放弃了。哪有什么为什么,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,敬一卓从没跟他承诺过什么,是他自己太一厢情愿了。  感情这种东西靠不住,孟见对自己人生的规划里本来处处都有敬一卓,现在规划作废了,他无路可走,干脆就回林场守着了。  决定回林场那天,他就跟要出家一样,背了几件衣服就上了火车,从此跟前尘往事说再见了。  父母年纪大了,他早点回来,就能让父母早点退休。孟化现在谈着女朋友,将来肯定也要下山成家。所以他就安心住在山上吧,没什么不好的。曾经憧憬过的种种人生,他都不再奢望了。  现在……天上掉下来一个邵古峰,被他捡到了,不错,就跟捡到钱一样,有花堪折直须折,能开荤的时候就开开荤吧。  他停下脚步问邵古峰:“你打过雪仗吗?”  邵古峰摇摇头:“没打过,我家那边几乎不下雪,在部队里也没空。”  孟见就弯腰抓起一把雪,猛地拍在他脸上。  “啊!”邵古峰始料未及,脸上一凉,然后就被雪粒糊了一脖颈。  他还没反应过来,孟见已经拔腿往前跑了。  邵古峰不急着追他,结结实实团了个雪球,然后朝着孟见扔过去。他臂力足,准头也出类拔萃,一击即中,雪球打碎在孟见的后背上,像开了一朵白花。  孟见只听见“咚”的一声,像被人推了一掌,往前踉跄了一下。他还以为自己被石头打中了,惊诧地回过头去,看到邵古峰老神在在的笑容,当即无名火起,抓起一个大雪块冲上去要把刚才那一下讨回来。  邵古峰假装害怕,转身逃跑,其实手里已经团好下一个雪球了,等孟见快追上他时,他立刻向后转,把手里的雪球亮了出来。  孟见那一刻的表情特别丰富,又惊讶,又害怕,想逃跑,又不甘,手里的雪块其实已经碎了,只剩下一小坨,进退两难的几秒钟里,邵古峰已经来到他眼前了。  他转身想跑,邵古峰伸手勾住他的肩膀,他一挣,两个人一起倒在雪地里。  邵古峰撑起肩膀问他:“服不服?”  孟见喘着气:“服……服你妹……”  “我妹的孩子倒是会跑了,”他低头去吻孟见冰凉的耳朵,“你服她能生孩子?”  “闭嘴……”孟见笑着怼他,然后就和他亲吻在一起。 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 第十章 进退   那天晚上孟见值前半夜的班,邵古峰不去睡觉,蹭在客厅陪着他。  孟见怕他无聊,就找出电脑来放电影看。  这台笔记本从大一就跟着他,现在装满了电影。山上没有网络,就靠这些电影娱乐。时间一长,每部电影都看了好几遍,孟见腻了,一对着这块屏幕就犯困,干脆就把电脑扔给他弟弟打单机游戏去了。   今天看什么呢?孟见觉得可以看个碾压智商的,就点开了《云图》。  《云图》里六个故事穿插在一起,第一次看能把人看得眼花缭乱,而且六个故事用的是同一套演员,剧组变着法给这些演员化妆,有的能认出来,有的就像整容了一样。  电影将近三个小时,孟见全程给邵古峰科普,这个美国人的老婆和那个韩国机器人是同一演员,这个野人就是刚才那个作曲家,这个,旅馆里跑腿的这个小男孩是周迅演的!   前半段邵古峰还跟着他认脸,到后面就脸盲了,看哪个演员都觉得好像见过,摆摆手说:“你别说了别说了,我快要分不清谁是谁了”  孟见说好啊,那我给你剧透,这个男的其实没死,一会他就会回来救星美。哦对,史密斯见不到罗伯特了,罗伯特马上就要自杀了。  邵古峰被吓到了:“真的?”  孟见点点头:“对啊,电影开头他不就躺在浴缸里给了自己一枪吗……确实可惜了,我还挺喜欢这对基的。”  邵古峰沉默不语,直到钟楼上那段,罗伯特悄悄看了史密斯一眼,然后飞快地跑下钟楼,两个人几乎擦肩而过。再往后就是旅馆里的一声枪响,罗伯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。  后面他都看不下去了,眼角红红的问孟见:“为什么呢?”  孟见靠进沙发里叹了口气:“我也不是很懂,有人读过原著,说他死于精神苦难,就是那种搞艺术的人嘛,想得特别多特别深,特别接近这个世界的真相,人吃人的真相太残酷,他承受不住,所以就……”他抬起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,“一死了之比较轻松。”  邵古峰还是接受不了:“史密斯还在等着他呢……”  “是啊,可惜了,要怪就怪这个世界吧……”孟见摇摇头,“史密斯不就是那个提供证据的科学家,他遇见的那个女记者算是罗伯特的转世,所以,嗯,他们算是又遇见了。”  “可是史密斯很快就惨死了啊……”邵古峰捂着脸。  “命运啊,就是这么残酷。”孟见拍拍他肩膀,“不过最后结局还是挺好的,你看,爱能解决一切问题,去新的星球上开始新的生活吧”  电子钟响了一下,又快到整点了,孟见得上楼去瞭望,跟邵古峰说:“不早了,你去睡吧。”  邵古峰坐着没动,把电影倒回去看钟楼那段。他以前没看过讲述同性.爱情的电影,这个故事特别打动他。孟见从楼上下来,就过来拍拍他:“别虐自己了,去睡吧。”  邵古峰合上电脑,转过身来想吻他,孟见从善如流地坐下,两个人的唇舌自然地缠绕在一起。  窗外寒风呼啸,席卷着树林发出一阵阵呜咽声,望火楼像是风雨飘摇中温暖的盒子,他们藏在这个盒子里,正交换着口腔的温度。  孟见好几年没跟人亲近过了,抱住邵古峰的时候甚至有点畏缩和笨拙。他试探着箍紧他的肩膀,把自己紧贴在他的胸膛上,那是一片坚实灼热的胸膛,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,震颤着孟见的身心,让他不由得微微战栗。  他把膝盖挪到沙发上,按着邵古峰的肩膀想把他推倒。  邵古峰没料到他会这样,下意识地挣了一下。  孟见笑了:“我没打算在上边,不然你来推我?”  邵古峰一时无语,怔怔看着他。  孟见不明白他在发什么呆,就手上用力继续推他,可邵古峰梗着腰杆,他推不动。  这让孟见困惑了,他低下头去咬他的脖子,同时抬起膝盖蹭了一下对方已经有反应的器官:“怎么了?担心什么?”  “不是……”邵古峰哑着嗓子否认。  孟见直起身来盯着他,心想你不是想玩玩吗?  邵古峰也仰头盯着他,心想谈恋爱啊这是,不打算先走走心?  四目相对了几秒钟,孟见有点明白了,坐下冷静了一会:“……你的观念还挺传统的。”  “对啊,”邵古峰很认真,“我觉得过程应该放慢一点。”  还放慢一点,孟见抱着一颗开荤的心来讨好他,谁知他想放慢一点?一共就三个星期他想放慢一点?  孟见好气又好笑,站起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:“那你就抓紧时间放慢一点吧。”说完就往外走,出了客厅上了五楼,才发现自己把大衣落在一楼了。  不管了,孟见推开门走到瞭望台上。  漫天星星下面,山林像一群漆黑的怪物,山风冷到骨头里,吹得他透心凉,总算把他那股火浇灭。  他攒足了底气,大喊了一声:“啊——啊————啊!”  楼下的邵古峰还没明白过来。  他只是觉得孟见对谈恋爱的理解跟他不太一样,这不是问题,他们俩这都不是初恋了,谁都不扭捏,你想快一点,我想慢一点,那就商量着取个折中的速度呗。  以后的事他还在考虑。特勤处在原则上是有年假的,他可以平时多干活,每年请年假过来跟孟见团聚一次。但那样太对不起孟见了,他自己也熬不住,不如让孟见等他两年,他回去找机会退职,脱密一年,然后转业。转业到哪就再跟孟见商量,看他是想留在山上还是想下去找工作。 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,目前的任务是好好谈恋爱,不好好谈恋爱怎么知道彼此合不合适呢。  所以第二天他就照常早早起来扫院子做早餐,见到孟见就打个招呼。  一过了早晨六点,监测就得改成15分钟一次,孟见也顾不上多说话,赶着上楼去替他弟弟。  孟化打着哈欠从楼上下来,进了厨房就问:“邵哥,你刚才看到我哥了吗?”  “看到了,你不是也看到他了吗?”邵古峰低头切着咸菜。  “对啊,一大早的,他就一张丧气脸……我哥就那样,爱钻牛角尖,有时候突然就不高兴了,你别往心里去。”  “嗯……心情不好嘛,谁都会有的,”邵古峰一刀一刀切下去,“我能理解。”  然后这天中午,孟见说要洗澡。  山上用水不方便,喝水做饭用山下送上来的桶装水,洗衣服洗脸就用五楼水箱里的,水箱里都是他们从下面泉子里抽上来的水,以及屯雪化出来的水。平时用水肯定要省着,淘米水浇花、洗脸水拖地,洗澡太费水了,只能一个月洗一次,平时就弄盆温水擦一擦。  今天离上次洗澡还不到二十天呢,孟化有点不解:“哥,你不是特怕水不够用吗?”  孟见朝邵古峰扬了扬下巴:“古峰都来了一个星期了,总不能委屈着人家也洗不上澡。我刚才去水箱看过了,水还挺多的呢。就今天下午洗吧,你先洗,洗完了上来替我。”  孟化没有异议,能洗澡他当然高兴,进了浴室拧开花洒引吭高歌,洗了一个小时才出来。  擦着头发转悠到客厅,见邵古峰正在那打拳呢,就问:“邵哥要不你先去洗?我哥还得一会才能下来,浴室那点热乎气都要没了。”  邵古峰想想觉得有道理,就脱了衣服挂在浴室门外,进去洗了。  等他洗完,把门拉开一条缝,一摸门把手,发现衣服不见了。 第十一章 藏衣  衣服不见了……  邵古峰关上门忖了一下,他现在要么赤条条地上二楼找衣服,要么喊孟见把衣服还给他。  之前怎么就没发现,孟见会这么……幼稚。 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,邵古峰决定先退一步,他清了清嗓子喊:“孟见!”  没人应声。  邵古峰叩了两下门:“孟见,我知道你在外边,别闹了,把衣服还给我。”  还是没人应声。  “孟见!!”  ……  邵古峰无计可施,轻轻推开门朝楼道里看了看,空荡荡的,没有人。  整个一楼都安安静静,邵古峰往楼梯走去,经过孟见和孟化的卧室,里面都没人,又朝客厅里扫了一眼,也见不到人影。  他无奈地摇摇头,上楼了。  二楼他的房间在走廊最里面,他一路走过去,越走越冷,刚洗过澡,水珠都还挂在身上。  三两步走到卧室门口,一拧门把手,打不开,再拧,真的打不开。  ……邵古峰前半生积累起来的耐性全都在这一刻发扬光大了。  他默念了一遍核心价值观,才按捺住那股想踹门的冲动。  踹门不好,踹完了还要修,孟见面子薄,踹了门就不好收场了。  “孟见?”他又喊了一声,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楼道里回荡。  片刻后,一楼传来水声,孟见进浴室去洗澡了。  邵古峰怒极反笑,走到一楼敲了敲浴室的门。  “谁?怎么了?”孟见的声音夹杂在水声里。  “孟见,是我,你把我衣服放哪了?”浴室的门上有块磨砂玻璃,邵古峰盯着里面那团模糊的身影。  孟见顿了一下,才答:“你的衣服?我没看到啊……你找不到衣服了?”  “……”  “你去楼上问问我弟?他爱恶作剧,有时候也藏我的衣服。”  “……孟见,有事可以商量,藏衣服解决不了问题的。”  “不是我……你什么衣服找不到了?先从我柜子里找一件穿吧。”孟见的身影晃了晃,好像是在揉洗发液。  邵古峰直接推开门,一股凉风吹进浴室里,孟见一抖,看到邵古峰不挂一丝的身体,立马背过身去:“你……先把门关上。”  邵古峰走进来,反手关了门,不做声地看着他。孟见的肤色算是偏白的,淋在水里有些氤氲。  热水器里的水不多了,孟见不敢浪费,弯腰让水冲在头发上。冲得差不多了,才直起身回头看了邵古峰一眼:“孟化把你的衣服都藏起来了?你消消气,等一会我训他。”  “孟见,装傻是没有用的……”  “什么装傻?我真的没动你的衣服……”他皱着眉关了水,“你不信我也没办法……”  邵古峰走上前来,把他的一只手反拧在身后。  “啊!”孟见惊呼一声,挣扎着手臂想甩开他,很快就被按紧了无法动弹。  邵古峰不敢使力,怕拧坏了他,接下来也不知该怎么做才能把衣服要出来,简直束手无策。  “你放开我……”孟见肩膀吃痛,身子弓了起来,“我说了,我没看到你的衣服。”  邵古峰深吸着气:“你真的没看到?”  “真的……”  啪,邵古峰抬手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。  “你……”孟见眼里冒出泪花,“你过分了!”  邵古峰不由得焦躁,他的身体已经有反应了,好几次都差点蹭到孟见的皮肤:“我再问你一遍,孟见……”  “我真的没看到!”孟见剧烈挣扎起来,两只脚胡乱地往后蹬。  多年训练形成的条件反射,让邵古峰立刻加大了手劲,那一下拧下去,孟见当即呜咽了一声,像是疼狠了。  邵古峰一惊,赶紧松开手,孟见踉跄了一下,捂着肩膀瑟缩成一团。  “对不起,孟见……你先起来……”邵古峰伸手想把他捞起来,他躲开,邵古峰就蹲下去帮他揉肩膀。  孟见退到墙角,脊背碰上冰凉的瓷砖,垂着眼睛拒绝沟通。邵古峰只好凑过来拉他的手:“是我过分了,任何事都该好好商量,对吧,你先告诉我衣服在哪。”  “我怎么告诉你?”孟见突然抬起眼睛,“你上来就动手,你这让我怎么告诉你?”  邵古峰还是想讲道理:“所以我的衣服是你藏起来的?”  孟见不答话,直接踹了他一脚。邵古峰眼疾手快,抓住他的脚腕按在地上。  四目相对,两个人的呼吸声在狭小空间里交叠在一起。孟见曲起膝盖,往回抽.动了一下脚腕。  邵古峰手上没用力,也不肯放开他,孟见就又挣扎起来。  浴室的地上积着水,他挣扎没几下就滑倒在地上。邵古峰怕他磕到后脑,伸手去垫着,下面的器官就顶在他小腹上。  孟见不动了。  邵古峰变了脸色,像是在谴责对方,又像是在压抑自己:“你没必要这样。”  孟见伸手搂住他的脖颈,用腿去夹他。  邵古峰叹了口气,他不想委屈孟见,只好放弃自己之前的设想。他摸了摸孟见的头发:“今天晚上,乖,今天晚上你来找我。” 第十二章 同床  孟见得偿所愿,还是很开心的。  晚上九点一过,他把孟化打发上楼,关了自己屋的灯,然后就上楼了。  山上没有那些东西,他只好带着一瓶润肤乳去敲邵古峰的门。  屋子里没开灯,邵古峰的怀抱黑黑的,暖的像一块火炭。孟见贪暖,靠进去就上瘾。  亲吻中他躲避着对方的索求,又每每在邵古峰快要发狠的时候露出舌尖来给他吸允。  他有点反感自己的自作聪明,但依然乐此不疲。邵古峰也愿意跟他玩这个追逐的游戏,他们像两只打闹在一起的动物,使出浑身解数想让对方屈服。  最终孟见慢慢败下阵来,喘息着把四肢瘫在床上,瞪着漆黑的天花板。  邵古峰像个虔诚的朝拜者,褪下他的衣服,亲吻他战栗的胸口。  “冷……”孟见喃喃抱紧眼前的人取暖,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猫猫狗狗之类转世过来的,不然怎么会这么贪恋被人抚摸。  窗外风声一阵高过一阵,卷碎的树枝啪嗒啪嗒砸在玻璃上,邵古峰回头看了一眼。  孟见扶着他的脖颈让他把脸转回来:“不用管它……”  邵古峰说:“好。”然后抬起孟见的一条腿,专心去吻他大腿内侧那片细致的肌肤。  舌头像一条温热的活物,轻轻舔过,留下一串湿湿痒痒的火花,孟见被激的重重一抖,侧过脸去咬住指节不让自己发出声。  邵古峰一寸一寸探索着他的身体,像是摸索着一个不忍揭开的秘密。  后半夜孟见还得到楼上去值班。  他心里满满的,步子踩在楼梯上都在雀跃。像小时候得到一盒蜡笔,12种颜色都装在那个小盒子里,从此他想画什么都能画出来。他开心。  早晨,孟化上来换班,嘟囔着说想吃土豆饭了。  孟见就下楼削土豆,切碎了放进锅里蒸。邵古峰问他怎么放那么多盐,孟见说土豆饭就是这样的,不咸不好吃。  中午土豆饭出锅了,土豆蒸了两遍,和米饭揉在一起,香喷喷的。  孟化没想到他哥因为他一句话就做给他吃了,捧着碗直笑,招呼着邵古峰多吃点。  邵古峰尝了一下,确实不错,就是土豆太咸,他怕孟见的肠胃不舒服,就给他倒了碗温水,叫他少吃点土豆。  孟化还被蒙在鼓里:“邵哥,我哥不怕咸啊……”  “咳咳,”孟见不自然地咳了两声,“我上火了,嘴里不舒服。”  “哦……”孟化埋头吃饭,“这一冬天青菜吃得太少了,等开春多种点吧。”  “嗯。”孟见答得心不在焉,他悄悄去看邵古峰,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。他把眼神别开,吃完饭就上楼了。  没一会邵古峰就也上去了。  孟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,这俩人之间今天突然就没那么多话了,他哥还对邵古峰爱答不理的,他觉得肯定是他哥又在吹毛求疵地跟人闹别扭。  这楼里一共就住了仨人,低头不见抬头见的,闹了别扭多不好。再说他哥那小性子,跟别人闹别扭也就算了,怎么还跟邵古峰这么大度的人叽歪,孟化觉得他有必要去替他哥道个歉。洗完碗他就上二楼去敲门,还拎了两瓶啤酒。   “邵哥,邵哥?”  里面没动静。  门虚掩着,他又敲了两下,门就开了,里面没人。  这……他就奇怪了,邵古峰刚才上楼了呀,没在这,难道去楼顶了?  他顺着楼梯往上走,走到四楼,隐约听见上面有声音,好像是他哥在……哼哼?  转过楼梯拐角,他就看见了,孟见被按在椅子上,邵古峰在亲他。  那个吻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了,孟见喘不上气,就软在邵古峰怀里任他施为,缺氧让他耳朵里嗡嗡的,连他弟弟那声吼都没听清,只感觉到邵古峰突然松开了他,抬起胳膊挡了一下什么,然后才看见孟化暴怒的脸,和他手里的碎了的啤酒瓶。   啤酒洒在地上,唰唰地冒着气泡,孟化看看他哥,嘴唇红肿泛着水光,表情还很茫然。  这让他认定是邵古峰在强迫他哥,一股火冲上脑门,抡起酒瓶往邵古峰头上打去。  邵古峰动作快,截住他的手腕一用力,酒瓶就掉在地上。  “我X你妈的邵古峰!”孟化攥紧另一个瓶酒又要打,被孟见拦住了。  孟见说:“你把瓶子放下。”  孟化气得眼睛充血,他现在一只手还被邵古峰攥着,另一只手被他哥拦着,三观都要崩了:“哥你拦我干什么,我TM打死这个禽兽。”  邵古峰放开了手,往后退了一步,一言不发。孟化又冲上来要打,他就只抬胳臂挡着。  “孟化!孟化!!”孟见使出全身的力气才拉住他弟弟,两只手箍住他的胳臂把他往楼梯那推:“你先下去,一会我跟你解释!”  “解释什么?!”孟化激动得眼泪都在往外流,“这个不要脸的这些天都是这么对你的?你TM怎么不说啊?”  “孟化!!”孟见大吼了一声,总算把他弟弟震住,“下去!!”  孟化愣怔了一霎那,像是消化不了眼前的情况,没再做声,下去了。  剩下的两个人相顾无言了一会。孟见的电子表响了一声,他赶紧取了望远镜去天台上瞭望,邵古峰跟出来,在他身后说:“是我强迫你的,你就这么跟他说吧。”  孟见转过身来看北边,眼睛没离开望远镜:“不行……我跟他说实话吧,说清楚了咱俩就能大大方方地秀恩爱了……再说,这次我说你强迫我,下次再有别人呢?我还说别人强迫我?”  “你说什么?!”  孟见莫名其妙地看他:“怎么了?难道不是吗?我总不能次次把责任推给别人吧。”  邵古峰没控制住自己,掐住孟见的脖子手直发抖,随后又颓然把手放下了。  在他失望又愤怒的眼神里,孟见从他身边擦肩而过,只留下一句“我先去跟我弟把话说清楚”。啪的一声门关上,天台上就只有邵古峰一个人。  孟见没料到邵古峰有这么认真,认真到真想谈恋爱,这太天方夜谭了,他们俩怎么谈?这一个月之后他们还有机会见面?  好吧,就算还能见面,甚至能住在一起,孟见也不想谈恋爱。他长记性了,感情这种东西靠不住,所以才要靠婚姻约束,还要靠周围的人指指点点监督着。而他能谈的恋爱,既领不到结婚证,也不能公开给其他人监督。所以,还谈什么呢?再陷进去一次,然后把自己的生活再次搅得天翻地覆?  他可不想那样。 第十三章 异梦  孟化拒绝跟他哥说话。  他已经明白过来了,他哥是自愿的,不然不会护着邵古峰。  孟见下来敲门,他就把门反锁。  孟见说,我有话想跟你说,你把门打开,别跟个小孩一样。  孟化生气了,朝门外大喊:“谁是小孩?谁TM瞒着我在楼上胡搞?有话不早说,现在又嫌我是小孩了?!”  门外安静了一会,传来一声叹息。  “孟化,对不起,真的对不起,我不该瞒着你。”  “……”孟化一时语塞,他想想刚才那场面,就恶心得直发抖,再想想他哥竟然是自愿的,他恨不能没有这个哥哥。  孟见知道他接受不了,但也只能把话继续说下去:“我跟你不一样,我……喜欢男的。我电脑里有些视频忘了删,你问过我。当时我就该跟你说实话的,但是我不敢,我怕你不想再认我这个哥哥。”  “……你不能改吗?”孟化很焦躁,“你就不能找个女孩?”  真话说出来都很困难,而且很多人不愿意相信真话,孟见不知道他弟弟能信几分,只能把最真的都说出来,其它的就听天由命了:“这是天生的,孟化,这不是病,这是天生的,改不过来。我要是结婚,那就是糟蹋别人家的姑娘,也是糟蹋我自己。真的,我喜欢不上女孩。”  一阵静默之后,屋里传出哐的一声。孟化一拳砸在了柜子上,牙咬在一起咯咯发响。  “你走吧,”孟化说,“开春之后你就和他一起走,别回来了……我也不跟别人说。”  “我不走,”孟见决定把话说到底,“从油田回来的时候我就打算一直在林场守着了,我可能……可能找不到人和我一起过日子了,你将来要结婚,人家姑娘肯定不愿意到山上来,到时候这还有我,你就能放心下去了。”   “你赶我走是吧?!”孟化又朝柜子上打了一拳。  “不是,”孟见惨淡地笑了,“我没想赶你走,只要你不赶我走,我就知足了……”  那天晚上孟化自己进厨房下了碗面,吃完就又回卧室闷着去了。  孟见不敢再跟他说什么,只能祈祷明天他就能出来坐下一起吃饭,有话慢慢说,理解和接受肯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。  邵古峰来客厅吃饭了,但也不说话,中午天台上吵的那一架让他又气又恼又失望,一颗热心碰在冰凉的南墙上,不知该如何是好。  饭吃到一半,他问孟见:“你打算一直在林场工作?”  孟见点点头:“对。”  “那我可以回来找你,”邵古峰斟酌着说,“我们单位有年假,二十天呢,我可以拆成两半请假,每年回来见你两次。”  孟见说:“好啊,七月份满山都开花,九月份秋景特别好看,到时候你来了我肯定做好了吃的招待你。”  “你不明白我什么意思吗?”邵古峰快要把手里的筷子捏断,“我想好好和你在一起,至少我们先试试。”  孟见笑了:“我不想,我不想和谁在一起,不是单指你,任何人都……我没这个打算。”  “……”这是被明明白白地拒绝了,邵古峰的理智在命令他知难而退,给彼此留下一点余地,但是他的手根本不听使唤,颤抖着去碰孟见的手指,随后就攥住了不肯放开。  孟见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,失败了,就和颜悦色地看着他:“你要是有假期,何必大老远跑到这来,就近找找也能找到合适的人。”  邵古峰嗓音沙哑:“遇见不容易,我等了很多年了。”  孟见站起来收拾碗筷,心里清楚自己推开的是一个多好的人,但是他铁了心了,当断不断必受其乱:“你肯定能找到比我更好的,更适合你的。”  千言万语从邵古峰的眼睛里闪过,他抬头看着孟见,最后只问出来一句:“你真的……”  “真的,”孟见俯身吻他脸颊,“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男朋友了。”  那天晚上孟见就待在五楼。  五楼已经没那么冷了,他裹着大衣,翻着一本小说,困了就站起来到外面走走。  群星挂在天上,沉默地看着他,他也静静地仰视着天空。  小时候一抬头就能看见这样的星星,让他以为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夜晚都是这样的。直到出去上学了,他才发现,城市的夜晚是被灯光和浑浊的空气笼罩起来的,星星和月亮都是奢侈品。  所以,等他回到林场,再看到这样的星空,就格外珍惜。这是他放弃了很多东西才找回来的单纯和宁静,他愿意一直守着,愿意孤身一人。  只不过孤独的滋味很苦涩就是了。  本以为孟化不会来换班,他都做好准备熬一夜了,没想到12点刚过,孟化就上来了。  “哥……”孟化站在楼梯口踌躇着。  那一刻孟见真的要哭了,他走上前去抱住自己的弟弟。   不管今后如何,至少这一刻,孟见觉得,他还不是个孤家寡人,他还有个弟弟能拥抱一下。  孟化心里还是无法接受,他悄悄观察着孟见,总觉得孟见变得不一样了。  哪里不一样呢?他说不上来。那张脸没变,那神情没变,举手投足言谈举止都没变,但这个人就是不一样了,变得不正常,变得邪恶。  他想起电脑里那些小电影,孟见当时说是他同学下载的。那是几年前就已经存在电脑里的东西了,意味着几年前他哥就在他隔壁看着那些东西,然后兴奋地抚慰自己……  孟化不敢再想下去,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就像一场梦,现在突然从梦里醒过来,发现自己的亲兄弟变成了另一副面孔。  他叫孟见下楼去睡觉,嘴上重复着“没事了没事了”,事实上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。  第二天早晨他下楼见到邵古峰,厨房里,两人对视了一阵。  案板上放着菜刀,孟化很想拿起刀来砍死眼前这个人。没有这个人,他哥就和过去一样了。至少能假装和过去一样。  他攥紧了拳头扑上去打他,对方只护着头脸往后退,无处可退了就闪到厨房外边跟他拉开距离。  “你离我哥远一点,”孟化咬牙切齿,“等开春了,你就马上滚蛋。”  “这我不敢保证,”邵古峰态度诚恳,“主要还得看你哥的意愿。”  “你!”孟化气急败坏,往墙上打了一拳,指节渗出血来。他甩着麻痹的胳臂进了厨房,朝外面大吼:“你TM滚远点!”  邵古峰很配合地滚了,上了五楼,看到孟见正在记防火笔记。  他走上前,拿起另一本笔记翻着看,一页一页列着日期和时间,除了偶尔一个“大雾,能见度低”之外,其它的都是“无事”。  孟见放下笔站起来:“起这么早?”  “嗯,”邵古峰抬起手,用指节刮了一下孟见的眼窝。  孟见扑闪着睫毛躲开:“干什么?想通了?”  “想通了,”邵古峰握住他的后颈把他揽过来,“能遇见不容易。”  他的鼻尖蹭在孟见的颈窝里,绵长的吐息挠得孟见痒痒的,断断续续笑出声。  你哒哒的马蹄声是美丽的错误。  你不是归人,是个过客。 第十四章 渴望  说要出柜秀恩爱,事实上出柜之后还是很低调的。  孟化想尽办法躲着那俩人,后来发现没必要,那俩人当着他的面连句话都不说,连个眼神都没有,就像对方不存在一样。  只是晚上会到一起去睡。  他有好几次穿上大衣冲到外边,想就这么下山去,离这栋楼远一点,这件事跟他就没有关系了,他也就不用再面对他哥了。  可是他哥不肯放过他。  孟见照常跟他换班,照常做好了饭叫他吃饭,照常来找他打游戏。  古墓丽影又打通了,就再打一遍使命召唤,孟化闷着不肯吭声,孟见就挪开椅子离他稍微远一点,但就是坐在旁边不走。  几天之后孟化忍不下去了,他扔掉鼠标说:“你没必要这样。”  “好,那我们聊聊天,”孟见倒了两杯水,“只要你愿意听我说。”  孟见从小时候开始讲,念小学时的事,被邻居家孩子欺负,孟化出生,初中时第一次喜欢上别人,大学时喜欢老师,工作后谈恋爱被人甩了……  他想说的太多了,已经顾不上考虑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,一门心思想让孟化知道,这就是我,这就是我这些年心里想的,我就是这样的人。  孟化很抵触,他不想听,他不去看孟见,假装什么都没听到。到后来孟见说不下去了,一声不响地掉眼泪了,他才站起身来,打了孟见一巴掌。  “你为什么不告诉我。”他又打了一巴掌,“你为什不早点告诉我。”  孟见错愕的看着他,又挨了他一巴掌。  “你为什么要跟他……”孟化的手再次抬起来,停在半空中,电子钟适时地响了,他冷着脸拿起望远镜,上楼瞭望去了。  剩下孟见一个人坐在那,揉着脑门。那几巴掌打在他额头上,像极了小时候他们调皮捣蛋挨的打。  把门窗关好,孟见上了二楼,邵古峰已经睡了,他站在床边看了他好一会,才轻手轻脚地开始脱衣服,然后在他身边躺下。  邵古峰半睡半醒间往旁边让了让,手臂环过来抱着他。  没有钟表滴答声的房间里,时间像是凝固的,孟见睡不着,在黑暗中睁着眼,用目光描摹着邵古峰的眼耳口鼻。他想把这个人印在脑海里,像山峦的起伏一样在心里盖个戳,遇见了就是幸运,他要好好收藏。  转眼已经过了三月中旬,山里的积雪开始融化成水渗入土地,山路变得泥泞难行。  这天出门巡山的时候,邵古峰拿上了一把铁锹,孟见知道他要干什么,也就不多言。  走到北边,孟见说:“你去吧,我在这等你。”  邵古峰就从山梁上下去了,找到那条防火沟,贺明的遗体还原样躺在里面。  他没耽搁太多时间,回到梁上时,孟见正弯腰摸索着泥土中的什么。  那是一丛绿色的一粒粒的植物,有点像城市里人们用巴掌大的花盆养的多肉,只是比温室里的多肉要矮小得多,几十个米粒大的小叶子挤在一起,紧紧抓着脚下的土地。  “这东西叫什么?”邵古峰问。  孟见摇摇头:“不知道。”  山上的很多植物都是没有名字的,或许几辈往上的老人给它们起过名字,但到了孟见这也都失传了。  不能吃又不起眼的东西,没必要记住它的名字。  孟见用指尖轻轻刮了一下,那丛顶着严寒冒出来多肉就被成片地刮了起来。看似很有生命力的东西,其实只有很浅的根。  他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土,问:“你把他埋在哪了?”  “你不需要知道。”邵古峰抱了抱他的肩膀,“他没来过这,跳伞下来的只有我。”  “嗯,”孟见跟着他往前走,“我明白,你放心。”  他们在望火楼周围一公里巡视了一圈,一切如常。孟见奢望着时间就停在现在,不要再往前走了。马上三月就要过去,四月份一到,邵古峰就要走,防火期也就到了最忙的时候,上坟烧纸的,带火进山的,游客的一个烟头都有可能烧起来。他和孟化就得一个在楼上随时瞭望着,一个在山里四处盯着。  现在这段和邵古峰在一起的时光,就像一个不真实的梦。  时间不多了,很快梦就要醒了。  回到望火楼下,孟见听到他弟弟在楼顶上喊他。  “哥!南边冒烟了!”  孟见当即一惊,往南看去,松林挡住他的视线,他立刻冲向楼顶,脚步快得超出大脑反应的速度,邵古峰被他甩在后面。  他和孟化接班三年半了,至今一次火情都没有过。  怎么会是现在,怎么可能是现在。雪正在融化,上山的路不能走,到底哪来的火源?怎么会冒烟?  楼顶上,孟化正透过望远镜焦虑地看着东南方向,孟见向那边望去,果然看到东南方三公里左右的地方升起一股白烟。  与其说是白烟,倒更像是白雾,他接过望远镜仔细看,发现那股白雾升得不高,扩散成了一团,外围在山风中飘散,底下还有白雾不断地涌上来。  孟见不太敢确定,他只在小时候亲眼看见过林子着火冒出来的烟,记忆中那种烟是浓黑的,带着火星。上山当护林员之前他去培训过,视频里的森林火灾都是从水蒸汽、烟雾和红黄色火舌开始的,而眼前这一团,似乎只是单纯的水蒸汽。   他问孟化:“报告场部了吗。”  “报告了,”孟化点点头,“五分钟前打的电话。”  “再去打个电话问问,卫星上看到没有。”  孟化进屋去打电话了。  孟见的眼睛不敢离开望远镜,死死地盯着那团白雾。如果是起火了的话,他们能做的就只有报告场部,然后迅速向北撤离。  望火楼没有扑火的设备,林火扩散的速度永远比人跑的快,三公里这个距离也太近了,很可能转眼就烧到他们眼前来了。  “哥!”孟化回到了天台上,“场部让我们继续盯着,卫星上什么都看不出来。”  “继续盯着?怎么盯?一会烧到咱们这来怎么办?”  孟化把卫星电话递给他:“不然你跟他们说?哦对了,邵古峰刚才说他过去看看。”  孟见大惊失色:“你让他去了?!”  “他自己要去的,”孟化嗫嚅道,“我跟他说了很危险,他不听……”  孟见又气又急,把望远镜和电话扔给他弟弟就下楼了:“继续给场部打电话!”  他到了一楼,扯下两块毛巾用水打湿了攥在手里,然后就冲出望火楼朝东南方向跑去。  邵古峰应该还没到那,孟见得尽快把他追回来。好在今天风不大,目前还是东北风,火势不会立刻蔓延过来,但是时间也不多了,风向一变危险就会成倍地增长,如果是火的话。  山路泥泞,孟见越想跑快一点,就越被泥浆拽住了脚,两只鞋很快沾满了泥水,变得越来越沉重,一不留神,一只鞋掉了。  孟见头也不回,顾不上那么多了,他赤着脚往前跑。幸运的是邵古峰的脚印也留在路上了,他跟着这一串脚印下了山坡,边跑边喊:“古峰!!”  回答他的只有松枝断裂的声音。  不知跑了多久,孟见气喘吁吁,胸口作痛,喉咙里有股血味。他不敢停下,拼命喊着邵古峰的名字。  这里离冒烟的地方应该已经不远了,闻不到烟味,也没有林火产生的热浪。  “邵——古——峰!!”他跑过一片松林,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喊道,“快——回——来!!”  终于,远处传来喊声:“我——在——这!”  孟见停下脚步,瞬间没了力气。他喘着粗气跪在地上,等着那个人过来,越来越近,最后把他扶了起来。  “谁让你出来的?!”孟见狠狠打他,“这有多危险你知道吗?!”  “不是火,不是火,”邵古峰拍着他的后背,“不是火,我看过了,是温泉,刚冒出来的,把周围的雪蒸化了。”  “那你也不能擅自过来啊!!一旦是火怎么办?!”孟见猛地推开他。  邵古峰又走上前来抱他:“我在五楼看到那股烟了,以前见过类似的,在东北,也是温泉……孟化没跟你说吗?我跟他说清楚了才下来的。”  “没有!我哪顾得上听他说!”孟见又推开他,“你能不能长点脑子?!万一真是火怎么办?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?”  邵古峰噤了声,他看着孟见剧烈喘息的胸口,泥泞的双脚,还有淌着眼泪的脸,半晌才喃喃道:“对不起,是我错了,让你担心了……”  孟见不想再理他,转身往回走,没走几步,被他抱住了。  “别走,孟见,别走……”邵古峰的恳求中带着一丝欣喜,“我以后不这样了。”  孟见拼命摇头,没有以后,哪有什么以后……他哽住了,说不出来,邵古峰的吻落在他脖颈上,绝望地渴求着他。  如果不远处的真的是火就好了,孟见想,让火烧过来,让我死在这,我就不用拒绝他了。 第十五章 再见  边姜山林场里冒出了一股温泉,场部觉得这是个商机,快点开发说不定今年夏天就能接客。不出一礼拜,专家和媒体都请到了山下,派人开车上去看了看,觉得没问题,上山路已经能走了。  一队人马准备明天一早就上山。  这天是3月26号。  孟见接到场部的电话,让他们赶紧把望火楼里的客房都收拾干净,做好了饭等着,给他们的补给也会一起送上山。  挂了电话,孟见和孟化就分头去收拾房间、淘米切菜,一直忙到半夜。  邵古峰打电话问了特勤处,那边的答复是让他明天就下山,然后立刻回去报道。  他在二楼的房间里静静坐着,等着孟见来找他。  凌晨一点,凌晨两点,凌晨三点,孟见终于来了,站在门口的向他道歉:“我不知道你在等我……孟化太困了,我帮他值了一会班。”  邵古峰坐在床边上,摇摇头说没事。孟见就过来吻他。  “明天你要下山?”  “对。”  “那再见了。”  ……  他反身把孟见按倒在床上,一只手禁锢着他的肩膀。那一瞬间,他有种想要施暴的冲动,野蛮地占有这个人,让他臣服,让他说不出“再见”这两个字。  孟见闭上眼睛。他伤害了邵古峰,他就是这么自私,所以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打算反抗了。  “……你为什么,”邵古峰问,“孟见,你为什么……”  哪有什么为什么,孟见伸手去抽他的皮带,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。  夜晚寒冷漫长,两个求欢的人逐渐纠缠在一起,用自己的痛苦给对方制造着欢愉,呻訡和喘息声起伏交错,融进呜咽的风声里,像一首杳不可闻的歌。  第二天上午,十点刚过,场部的车队到了。  孟见和孟化忙着接待这些人,邵古峰回避到孟见的卧室里,他身份特殊,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露面。  十一点钟,有人来敲门了:“邵同志,你在吗?”  邵古峰站了起来:“您是?”  “我是场部的司机,孟见交待过我,让我现在带你下山。”  邵古峰无意中攥紧了左拳:“一楼现在还有别人吗?”  “没有了,孟见带着他们去楼顶了。”  “……”邵古峰最后环视了一次这间卧室,“好,我们走吧。”  司机的车停在院子外,邵古峰跟着他上了车,回头看了一眼,望火楼和初见时一样单薄,在阳光下白得刺眼。  他放下车窗,朝楼顶大喊了一声:“孟见!”  没有回应。  车发动了,司机回头看着他,他叹了口气:“麻烦您了,走吧。”  冬去春来,万物生长,破土而出的新生命经受着痛苦,那些没能复苏过来的草木,也在品尝着痛苦的余韵。  行将就木的枝干在暖风中逐渐萎缩,在春雨中慢慢腐烂,最终断裂倾覆零落成泥,没能留下一点存在过的痕迹。  夏天一到,边姜山林场就变成了避暑胜地,蓝天林海漫山野花,凉爽的山风引来上万游客,自驾游的特别多,三五人结伴开着车在几个景点里转一遍,拍拍照、住一晚,第二天就返回。   很少有人知道这个林场的制高点上有座望火楼,更没人知道站在楼顶上能一览众山小。  邵古峰给上级递了十几张请假条,终于在七月底请到十天假。他独自开车从北京过来,一路上六个小时几乎没停下休息过。时隔半年,他终于要再见到孟见了,他只想快点,再快点,一秒钟都舍不得耽搁。  到林场时刚好是中午,邵古峰在场部的街上随便找家餐馆吃了午饭,吃完就开车往山上去。  三月份下山的路他都记着,只是这一路的风景和那时完全不一样了,乱花迷眼,浅草没膝,温柔的山风抚摸着他的脸,让他不自觉地露出笑容。  车停在望火楼下,一个年轻女孩迎了出来,热情地问他是从哪里来的。  邵古峰说,我来找一个人。  这时孟化从楼顶探出头来,喊了一声“春子”,那女孩应了一声:“来客人了!”  孟化又喊:“邵哥来啦?真不巧,我哥下山了,上礼拜刚走。”  邵古峰跟着春子上了瞭望台,脚下松涛起伏,蓝天一望无际。  见到孟化,他就问:“孟见去哪了?”  孟化用望远镜朝南指了指:“川东芦甸。他以前工作的油田就在那,现在那个油田要重启了,缺人,打电话问他想不想回去工作,他就去了。”   邵古峰颔首:“这样啊……他现在电话是多少?你能给我一个吗?”  “他……他说安顿下来再联系我们,”孟化看着远处,“我们也在等他的电话呢。”  邵古峰一时无语,朝南方眺望了半晌,才又开口问道:“你结婚了?”  孟化笑笑:“没呢,快了,春子愿意上山来,以后这山上就是我们俩了。”  “婚礼是什么时候?我先把红包给你吧。”邵古峰有点羡慕他。  “不用了邵哥,我们不办婚礼,望火楼离不开人,”孟见摆着手,“……另外,邵哥,我跟你道个歉,冬天你在这的时候,我太莽撞了,闹得你和我哥不愉快……”  邵古峰打断他:“不不,不是因为你,我们俩……还差着点缘分。”  孟化不再言语了。  松林万顷,人在这待久了就会觉得自己特别渺小,心里那份对别人的牵挂也像根细线一样,风吹一下就能断似得。然而每每山风吹过,那根线都没有断,反而一下一下揪着心房。  春子上来叫他们吃饭,两人就一前一后下楼了。  瞭望台上又变得空空荡荡。  片刻后,楼梯房背面闪出来一道身影,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轻手轻脚地进屋取了望远镜出来,东南西北仔细瞭望了一圈,然后拿着卫星电话拨号,打给林场的场部。  “喂?这里是望火楼,下午4点45分,没有火情,一切正常……对,我是孟见,今天最后一天了,明天走……谢谢您,借您吉言吧……” ===林场篇/完=== 第十六章 好久不见  两年后。  东海,白鲸3号钻井平台迎来了换班的日子。  早晨八点,孟见等在录井室,跟下一班的同事交接完,披上外衣上了甲板。  他的寝室在甲板的另一头,换洗的衣服和电脑都还放在寝室里,他得赶快去取出来。  给养船在等着,九点钟就要走。有个船员站在栈桥边上,大声催着换班的同志们动作快点。  海上日出已经错过了,孟见从巨大的井架下走过,无意间抬头,被阳光刺痛了眼睛。  两班倒的工作可以用不见天日形容,这20天来孟见又一直值夜班,白天在狭小的寝室里睡觉,晚上在录井室里盯着晃来晃去的频谱,昨晚也是这样,以至于他现在一闭眼,就还能看见频谱在眼前闪。  好在总算熬到头,20天工作20天休假,接下来他可以回芦甸休息整整20天,再上井就可以值白班了。  甲板上人人露着笑脸。他们这个班组已经一起工作两年了,熟得跟一家人一样,前呼后应地商量着上岸后去哪玩。  有人问孟见,他就点点头:“嗯,好啊,到时候一起去……不过我回去得先睡两天。”  收拾好东西,背着包上了船,孟见又回头看了一眼。  钻井平台的作业日夜不停,轰鸣的钻探声像背景音一样在他耳朵里嗡嗡响。  即使现在船开了,离平台越来越远了,那声音也还堵在他耳朵里散不开,像个咒语。  他忍不住想起邵古峰。  两年前他接到油田的电话时,还以为是芦甸油田要重启了,来到这才知道,不是油田,是可燃冰。  邵古峰传递的那个情报,“东海,可燃冰”,直接促使上面做出了在东海试开采可燃冰的决定,然后才有了孟见回来工作的机会。  这些都是孟见根据同事们的八卦推测的,真正是不是这样,他就不得而知了。只是每次想到这事,他都觉得命运荒谬。  油田问他要不要回来工作,当时他犹豫着,孟化就劝他接受,别再在山上守着了。  邵古峰走之后,孟化始终无法接受他的取向。兄弟两人整天都相顾无言,日子越长隔阂就越深。  一边是骨肉至亲,一边是烙印了半生的观念,孟化心里挣扎,孟见也都看在眼里。  最后孟见后想通了,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离开,走得远远的,只有这样才能给他们兄弟间的亲情留下一点挽回的余地。  说到底,他就是自私的。当初一意孤行回林场是自私,向孟化出柜是自私,拒绝邵古峰也是自私。  他做错的事情太多了,件件都伤了别人,现在总不能再逼着孟化接受他。  那就走吧。  钻井平台孤零零立在海上,日升月落,孟见往返于平台和芦甸之间,像个不断把巨石推上山顶的赎罪者,在劳碌的间隙中咀嚼着往事。  公司给他们安排的公寓在芦甸油田里,休假期间不回家的都可以住在芦甸。  芦甸二期项目烂尾了,一期倒是还维持着不错的产量。可惜了当初规划的巨大园区,现在只有一期的班组常驻在里面,还有就是孟见他们这些在海上平台的,休假了会回来住。  难得休假,没人愿意在空荡荡的工业园里待着,很多人一上岸就要进城去玩。  孟见告别了他们,打算回公寓睡觉。  川东市算不上繁华,孟见跟着他们玩了几次就腻了,更何况一群直男……次次要去找女孩,孟见有苦说不出,渐渐地不想再去了。  平台班组的公寓在园区东北角,是一栋规整的四层楼。  孟见上了三楼,刚找出钥匙,门就被人从里面拧开了。  开门的人是敬一卓。  孟见先是惊讶,随后一脸气恼:“你怎么还在这?怎么没上平台?”  “我调组了,”敬一卓和颜悦色,“调到和你一组,以后我们就一起上井一起休假了。”  孟见狠狠把门关上,下楼直奔值班室。  公寓里的房间都是两人间,油田为了节省开支,就让平台班组回来休假的人轮流住。  今年年初,敬一卓来了,不知怎么回事就跟孟见分到了同一间房里,拉着孟见的手说我离婚了,当初都是我的错……孟见赶不走他,无计可施。还好他们不在一个组,孟见回来的时候敬一卓就已经在平台上了,根本碰不到面。  这才勉强相安无事。  现在敬一卓得寸进尺,孟见没法再忍下去了。他敲了敲值班室的窗户:“宋哥,在吗?”  宋旭东从里间出来,推开小窗道:“孟工,回来啦?怎么了,有事?”  “跟我住一屋那个人,他调组了,现在也在楼上,您看……”孟见思量着措辞,“能不能给他换间屋?或者给我换间屋?”  “这……不太方便啊孟工,四楼倒是还有空房间,但是不能随便用,得给总务打报告。本来也是两人间嘛,要不你将就一下?”  孟见站在那为难了好一阵,才说:“宋哥,那个人吧,跟我有点过节,住一起真的不太方便。能不能麻烦您,尽快问问总务?”  “你放心,我肯定跟他们说,”宋旭东递出一张表格来,“你把这个填了,看他们同意不同意吧。”  孟见直道谢,接过表格就俯在值班室的窗台上填。  宋旭东等着他填表,中间回头喊了一声:“大勺!水烧开了你赶紧把面条下了!”  孟见没听清那个名字,也没在意他喊的是谁,一心一意把表格填完了,检查了一遍没有错,直起身来才看到值班室里多了个人。  邵古峰穿着白背心运动裤,端着一电热锅煮好的面条,刚从里间出来。  等孟见抬起头来看到他,这俩人就一起怔住了,谁都说不出话来。  宋旭东在他们俩之间来回看,看了半天才问出来一句:“你们认识?”  邵古峰先笑了:“对啊,认识,那回跳伞不是跳到一个林场里吗,然后就碰到他了。”  孟见放下表格,手在抖,他轻声说:“好久不见啊。” 第十七章 叙旧  邵古峰退职了,领了一笔安置金,脱密了一年,最近刚恢复自由身。他从北京出来,一个一个找以前的战友玩。昨天刚到宋旭东这。   现在是饭点,宋旭东非要拉着孟见一起吃面条。  孟见推辞不过,就让他们先等等,他去食堂打包点卤煮带回来。  看着他出了楼门,宋旭东就问邵古峰:“你要找的就是他?”  “对。”  “就是他呀,”宋旭东拍着大腿,“你怎么不早说他叫孟见?”  邵古峰哭笑不得:“你也没问啊!不过这也真是巧了,我刚到这儿,就碰上了。”  “缘分呐,大勺,你可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。”宋旭东找了个碗,往里倒面条。  “嗯……”邵古峰若有所思,“他刚才来找你什么事?”  “哦,他想换宿舍,他跟他同屋那人闹矛盾了,好像是。”  “闹矛盾?”邵古峰不太敢相信,孟见那么谦让的人,会跟室友闹矛盾?  没几分钟,孟见回来了,拎着三份卤煮,还有三瓶汽水。他听说过宋旭东不喝酒,至于邵古峰……他不太想跟他喝酒。  这次遇见得太突然了,孟见脑子里一团乱麻。他觉得自己应该尽量避开邵古峰,别再重演两年前的错误。  不然这次休假就回林场?孟见想想觉得可以。七月份川东挺热,回林场能避避暑。再说,现在楼上还有敬一卓那个碍眼的,他在这根本住不下去,回林场正好。  打定了这个主意,他就进了值班室,放下卤煮跟邵古峰打了个招呼,接过一碗面向宋旭东道了个谢。  宋旭东又找出不少吃的来,招呼着孟见和邵古峰多吃点,他们俩各怀心事,都不说话。  孟见刚从海上回来,还穿着作业服的裤子,上身套了件短袖。不知道是因为面条的蒸汽,还是因为外面太热,他鬓角湿湿的。  邵古峰打量了孟见一番,说:“你胖点了。”  孟见:“……”  “长点肉是好事,”邵古峰笑,“当初你那体格,我真怕你在油田里吃不消。”  孟见错开目光,不看他,从裤兜里摸出手机,开始查今天下午回江北的火车票。  噗呲一声,宋旭东拧开汽水:“来来来,虽然是一顿现攒的饭啊,我们还是要庆祝一下,大勺……啊古峰是我战友,我们俩七八年没见了,孟见呢,是古峰的救命恩人,今天在这遇见不容易……”  “什么乱七八糟的!”邵古峰敲他,“说话都不过脑子。”  宋旭东不服:“我怎么就没过脑子了?这不是你说的吗,当时你跳伞下去,差点冻死在那个林场里……”  邵古峰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脚,有点心虚地瞟着孟见。  宋旭东就转过来向孟见求证:“是这么回事吧?”  “……”孟见仔细想了想,“是,但没那么严重,我找到他的时候,他还活蹦乱跳的呢。”  “哈哈哈哈,”宋旭东拍着桌子,“我就知道他在吹牛!”  邵古峰被拆穿了也不脸红,慢条斯理道:“但是吧,咱得这么说,一旦当时我跳到离望火楼特别远的地方,或者孟见没从望远镜里看到我,那我可能就真的冻死了。来来,孟见,我敬你,我还没谢过你的救命之恩呢。”  孟见不自觉地往后闪,眼神也慌张,但很快就定住了,他端起瓶子敬邵古峰:“你也帮了我们不少忙。”  吃完这顿饭,孟见就背着包从楼里出来了,他手机上开着12306的界面,选好了下午六点回江北的一趟车,正要付款,肩膀被人拍了一下。  邵古峰:“大热天的,怎么在这站着?”  孟见想转身就走,想避开,但他没有资格那么做。当初伤人的是他,现在他只能礼貌周全地对待这个人。  “我要回家一趟,”孟见说,“休假二十天呢,回去看看。”  难言的表情凝固在邵古峰的脸上,他攥紧了左拳,又放开,沉默了一会才问:“因为我来了,所以你就要走?”  “不是……”孟见不敢看他,“不是,我……”  邵古峰握住孟见的手臂:“别走了,别走了,行不行……咱俩能在这遇见多不容易,就当老朋友叙叙旧,你今天带我在川东转转还不行吗?”  孟见欲言又止,他看着他恳切的眼神,知道自己现在只要说一个不字,或者摇一下头,就会再伤害他一次。  他不想那样。  川东市里有座净觉寺,飞檐翘角的建筑特别好看,僧人很多,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做法事。今天没有法事,来上香的人也不少。  孟见贪图这寺院里绿树成荫的凉快,就带邵古峰到这来了。没想到邵古峰还挺信这个,拈了香排队等着。  孟见站在廊檐下等他,在他双手合十的时候,才发现他左手拇指缺了一节。  剩下的一节拇指上留下了一道紫红的伤疤,新长出来的皮肤泛着光亮,看上去很脆弱。  大殿后面有一眼泉水,从一尊弥勒佛石像的耳朵里流出来,游客都会到这洗手,据说能祛病延年。  邵古峰洗手的时候,听到孟见问他:“你的手怎么了?”  “没事儿,”邵古峰回头冲他笑,“有次执行任务不小心弄的,一般的刀伤……托它的福,我顺顺当当退职了,算是如愿以偿吧。”  孟见心里五味杂陈,他想到邵古峰曾经在刀刃上走过,就一阵阵心痛,但他又不敢表现出来,他怕自己再过了那条线。  邵古峰像是没察觉到他的纠结,直接把他手拉到水流下,学着导游的那套词念:“来,洗一下风寒不侵,洗两下耳聪目明,洗三下延年益寿……”  晚上他们在江边一家餐馆吃鲜锅鱼。  靠窗的位置本来都被别人订了,他俩都在里边坐下了,没想到刚好有一桌退订,服务员就把他俩请到了窗边。  太阳一落下去,江边就凉爽起来,晚风静静吹拂,让人很想聊聊过去。  邵古峰不提林场的事,只讲自己的冒险经历,讲他以前差点结了婚的那段往事,讲到被特种部队扫地出门,终于把孟见逗笑了,孟见说:“你这是黑历史啊。”  “对啊,当时年轻不懂事嘛,不过从那之后我就醒悟了,专心找男朋友。”  孟见低下头去,摆弄着盘子里的一块鱼肉,他知道有些话得现在说清楚,再不说,当年的错误就要重演一遍。准备好的那几句话哽在嗓子里,他不知该先说哪句。  邵古峰见他不言语,就先发制人了:“找男朋友真不容易,到目前为止,我只找到你一个。”  孟见抬起头来:“古峰,我不值得。”  “你值得,”邵古峰定定地看他,“值不值得我说了算。我要是觉得你不值得,我又何必那年夏天回林场去找你?你呢,你还躲在楼顶不肯见我。”  孟见一脸惊诧,邵古峰不禁笑了:“你猜我怎么知道的?春子告诉我的。”   “……”孟见心中一万头神兽奔过,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被弟妹卖了。  “我一直想找个你这样的人,互相托付一辈子,”邵古峰握住他的手,“至少你给我个机会,我们先试试。”  “我不能……”孟见扭头看着窗外的江水,“古峰,对不起,我不能。”  “为什么不能?你告诉我为什么。”  孟见不语。  “你是不能,还是不敢?”邵古峰攥紧了他的手。  孟见心中最懦弱的角落被揭开,他本能地想抽出自己的手,想把那份懦弱藏起来。邵古峰抓着他不放。  两只交握的手进进退退,两个人的目光追赶躲藏。  邵古峰心意已定,他这次非要抓住孟见不可,决不再给他机会溜走。  最后孟见败下阵来,他说:“我需要想一想。”  邵古峰得偿所愿,露出笑容:“那我等着你。” 第十八章 龃龉  晚上回到芦甸,已经九点半了。  宋旭东早就跟人交了班,捏着一支烟在公寓楼门口转悠,看到这俩人有说有笑地回来了,心总算放回肚子里。   孟见上楼去了,他就拉着邵古峰问:“怎么样?成了?”  “哪有那么快,”邵古峰啼笑皆非,“能先把人逮住就不错了。”  “什么叫逮住了?”  “就是让我先给他一段时间想想。”  宋旭东长叹一声:“你这是要成备胎的节奏啊。”  “那可未必,”邵古峰特别乐观,“他现在单身啊,心里也没有别人,我很有胜算的。”  宋旭东就住在一楼,和另一个管理员一个房间。他跟那位曹管理打了个招呼,就带着邵古峰进屋去睡了。  漫长的夜晚才刚开始。  孟见回到309,发现门虚掩着。他想起来敬一卓还在屋里,顿时气不打一出来。  推门进去,果然看到敬一卓坐在沙发上翻着一本书。  敬一卓:“回来啦?今天去哪了?” 孟见眼皮都不抬一下,洗漱完就进了自己的房间。 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,他想好好理一理。邵古峰手掌的触感还留在他手上,让他不由得心悸,像是期待又像是恐惧,他分不清那感觉到底是什么。还有邵古峰那节缺了的拇指,他心疼,又不敢碰触。  两年就像是一场零碎的梦,转眼这个人就又来到孟见面前,像是一点都没变,眼神坚定地要孟见给他个机会。  孟见只觉得自己幸运,他哪还有什么资格给邵古峰机会,他是个罪人。  自责没有上限,孟见被人伤过,知道那种痛苦。  只是眼下,他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来偿还。真的和他在一起吗?那简直是冒险,他很胆怯。  千头万绪缠在他脑子里,不一会就让他睡着了。  迷蒙间,门口似乎透进来一点光,有人在走动。  孟见沉在梦里,不想醒过来,不知过了多久,才恍惚意识到不对,身边……好像有人。  他猛然惊醒,在黑暗中看到了敬一卓,这人正坐在床边直直地看着他。  凌晨,邵古峰被门外的喊声吵醒。  “……小宋,你来帮我盯着点,楼上有人打起来了,我上去看看……”  “怎么打起来了?几楼?哪房间的?”  “哎呀不知道,好像有人从楼梯上摔下来了……”  邵古峰推开门,就看到宋旭东正穿着衣服往外走。  “怎么了?”  “没事,你睡吧,楼上有人吵架了还是怎么的。”  邵古峰向来睡得浅,职业形成的警觉让他此时已经没了睡意。  楼上隐隐传来吵嚷,他躺下又睡不着,无聊得很,干脆穿好衣服上楼去看看。  等他到二楼的时候,围观的人已经快散了,有个人坐在楼梯上捂着脚踝给大家道歉,直说对不起我们闹了点误会打扰大家休息了,还有个人站在旁边沉着脸不说话……   那个人是孟见。  邵古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又上前两步仔细看,真是孟见。  孟见也看到他了,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,没说出来。  曹管理下楼去拿钥匙,说要开一间四楼的空房给孟见住。  楼道里就只剩下孟见、敬一卓和邵古峰了。  孟见还穿着睡衣,楼道里阴冷,他打了个寒颤。邵古峰正向他走过来,他心里掂量了一下,决定先跟敬一卓把话说清楚。  “敬一卓,”他正色道,“不管你是怎么想的,我的态度就是这样,以后……”  “我都明白了,以后我们就做普通朋友。”敬一卓抢答。  孟见很想叫他以后别再来骚扰自己,但是话不能说得那么死,今后还在一个组里,低头不见抬头见,就算敬一卓不主动刁难他,今晚的事也要被其他人传来传去各种猜测。  所以能维持表面上的和平再好不过。  孟见点点头:“我回去收拾一下东西,你……要不先去一楼待会?”  敬一卓二话不说就往楼下去,左脚崴了,只能扶着扶手往下跳。经过邵古峰身边,他回头看了一眼。  邵古峰不尴不尬地和他对视。  楼道里着实冷,孟见打了个喷嚏,邵古峰过来问他怎么回事。  “没事,闹了点误会,以后不跟他住一个屋了。”  “误会?”邵古峰面露疑色,“他怎么你了?”  孟见答得轻松:“他没怎么我啊,小矛盾,他非拉着我道歉,我一不小心把他从上边推下来了。”  不小心……邵古峰往楼梯上看了看,孟见这是使了多大的力气,才把那么人高马大的一个人从上面推下来。他啧啧道:“他可真是命大,没把脖子摔断了。”   “幸亏他命大,”孟见笑,“不然我就得赔命了。好了没事了,你回去睡吧。”  邵古峰哪肯回去睡,等曹管理把钥匙送上来,他陪着孟见回309收拾东西,又上416把床铺好。  416大概是很久没人住了,家具上都落着一层灰,卧室的灯也坏了。  孟见插上个小台灯,打开,屋里一片暖暖的光亮。  邵古峰望他翻行李的背影,很想抱抱他。恰在这时孟见转过身来,撞上他的目光,愣住了。  那目光里有太多占有和保护的意味,孟见已经很久没被人这样注视过了。  他低下头去继续收拾床,掩盖不住自己动作的僵硬。邵古峰的目光还笼罩着他,他周身痒痒的。  拿捏了一番,邵古峰还是问了:“你跟他,真没事?”   “谁啊?哦,我那室友……没事了,就是生活习惯不一样,闹了点小矛盾,都解释清了。”孟见不想把过去遗留的问题闹到邵古峰这来,别无选择,只能说谎。  “他叫什么?”  “啊?”孟见没料到他会问这个,“……他,他叫敬一卓。你放心,真的没事了。”  邵古峰暗暗记住这个名字,打算下楼了:“没事了就好,那我回去了,你早点睡。”  “嗯。”孟见把他送到门口,临别时被他揽住肩膀抱了一下。没有多余的暧昧,就是简单的抱,像是安慰。  孟见不排斥,他低声说:“谢谢。” 第十九章 揭示  这天上午孟见睡了个懒觉。  钻井平台上特别嘈杂,风声浪声机器声,工作时辛苦,休息时也睡不安稳。  每次休假回来睡觉都是第一要务。昨天他好不容易沾到床,又被敬一卓吓醒,折腾得快要神经衰弱。  今天自然是要好好把缺的觉补回来。任凭窗外的太阳升到了顶,又开始偏西,孟见就是不起床,翻个身继续睡。  其实……他不想起床的原因还有一个,邵古峰现在可能就在一楼,起床了就要下楼,下楼了就要碰见邵古峰,孟见不太想碰见他。  见了面说什么?总不能凑到一起去谈情说爱吧。邵古峰明显是为了他到这来的,可他现在根本想不清楚。他不敢跟他在一起,风险太大了。  且不说背叛和出轨什么的,两个人在一起时间长了,肯定要互相厌烦。那种分不开又合不来的夫妻,孟见从小见过太多了。他父母更是如此,在望火楼上守了二十多年,吵起架来都是动菜刀的,吵完了就十天半个月互不理睬,他妈妈心里憋闷,就跑到外面林子里大喊……  有多深的爱就有多深的恨,领了结婚证有了孩子的夫妻会这样绑在一起一辈子,两个男人呢?孟见不敢想。  他比谁都渴望一段亲密的关系,也比谁都害怕关系走到尽头之后的两败俱伤。  做不好的事,他只想逃避。  年纪大了,家里在盼他结婚,他自己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。  有时候会梦见邵古峰又挂在降落伞上,从天上跳下来,对他一心一意,两个人就这么顺顺当当地过完了一辈子。  孟见何尝不想这样,只是跨出那一步真的太难了,一旦跨出去,谁知道前面是深渊还是陷阱,还是一片吃人的沼泽。  辗转到下午两点,饿得撑不住,孟见爬起来看了看窗外,大太阳晒得树都蔫了,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。  邵古峰应该不会这个时候在楼下吧?  孟见祈祷着不会遇见他不会遇见他,穿戴好了下楼找吃的。  事实上邵古峰也确实没在楼下。  他陪着敬一卓去医院了。  敬一卓昨晚扭伤了脚,今天肿的越来越严重,只好去医院。他一瘸一拐扶着墙往外走的时候,被邵古峰看到了。  邵古峰都没多想,上去就扶着他:“哎呦,你这摔的,这脚,怎么都成这样了,去医院?来来来我陪你一起去。”  敬一卓年初才来芦甸,跟很多人都还不熟,自动把邵古峰当成钻井平台上的人了。他不明白这人哪来的热心,只能隐约记起来这人认识孟见,昨晚还来劝架了。  无事献殷勤,他当然不敢接受,直推辞:“不用不用,不麻烦你。”  邵古峰总觉得昨天晚上那一架吵得不简单,孟见又不肯说,现在他抓住敬一卓了,非要把话套出来不可。他四下看看,没人,就小声说:“一起去吧,昨晚你摔那一下我也看到了,我想跟你打听点事。”  敬一卓防备心很重:“你认识孟见?”  “我跟他……还不太认识,”邵古峰开始调动自己的演技,“这楼里不好说话,咱俩出去慢慢说。”  就这么一个半推一个半就的,两人出了公寓,往医院去了。  医院离这不远,出了油田大院再走个二十分钟就到。敬一卓脚扭了走不快,邵古峰把他胳臂扛到肩上搀着。  走没几步,敬一卓沉不住气了,主动问:“你是白鲸二组的?”  邵古峰对油田的工作不了解,怕漏了馅,只能实话实说:“不是,我不在这工作,就临时过来住几天。”  “临时住几天?”敬一卓的疑心又起来了,“你来这不长草的地方住着?”  邵古峰露出老实人的羞赧:“不瞒你说,我是来相亲的。”  “相亲?跟这院里的人?”  “你懂得。”邵古峰朝他挤了挤眼睛。  敬一卓不太敢相信,但是细想昨晚孟见那眼神,好像是真的。  邵古峰看他差不多入套了,就把手搭在他肩上拍了两把:“有话直说,兄弟,我跟你是一样的。”  敬一卓不那么戒备了:“你也是?”  “对啊,我也是。”  “你跟孟见怎么认识的?”  “网上认识的。”  “然后就来这跟他相亲了?”  “对啊,”邵古峰编的瞎话张口就来,“这年头,网上认识的人哪有个准,对吧,所以就想跟你打听打听。”  “这个,我不太好说啊,我跟他闹得挺不愉快的,你也看到了。”  “那,你就跟我说点客观的,比如孟见有没有什么特别不好的生活习惯,之类的?”邵古峰又靠近了点,心想这一路慢慢套话,我就不信我套不出个前因后果来。  院里的食堂关了,孟见跑到南边的小街上吃了碗面,又买了两屉小笼包带回去晚上吃。  这个时间园区路上没什么人,他本想在外面转转,又被太阳晒昏了头,索性回去宅着。走到公寓楼下,他从南边那条路过来,和楼门口隔着个花坛,无意间听见花坛另一边有人在说话,还提到了他的名字。   “……所以说,孟见这个人你就小心着点吧,反正他对我是挺绝情的……”  “行,我心里有数了,多谢你啦。”——那是邵古峰的声音。  “这么点小事不客气,你放心,我也不跟别人说。”  孟见眼前一黑,他没法再往前走,坐在了花坛边上。  敬一卓和邵古峰是怎么到一起去的?还说了他的事。听那语气,敬一卓是没说什么好话。  孟见气得发抖,他自认为自己没做错过什么,可是谁知道敬一卓有多想诋毁他?  邵古峰呢?为什么要去问敬一卓?孟见想起自己昨晚蹩脚的谎话,知道是自己藏着掖着有错在先。  接下来怎么办?去给邵古峰讲一遍当年自己被甩的事,让他别信敬一卓那套说辞?那就欲盖弥彰了。  孟见只能假装什么都没听到,让邵古峰自己去判断。  他会怎么判断呢……孟见不敢想,他突然发现,自己特别害怕失去邵古峰,怕得心里凉凉的,像被冰刀切掉了一块。  时间一点点过去,他不敢进那栋楼,他不知该怎么面对邵古峰。   傍晚了,蚊子多起来,孟见被咬了几口,越来越焦躁。想着干脆进去拒绝他算了,一了百了,免得整天这么患得患失的。  这时手机响了,邵古峰:“你在哪?我还到楼上去找你了呢,一起吃个晚饭?” 第二十章 温存  邵古峰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:“一起吃个晚饭?”  孟见坐着没动。  那边又问:“你现在在哪?”  “我现在……在外边呢。”  “自己在外边呢?”  “嗯……”孟见犹豫着,他不敢见他,“我不回去了,你先吃吧。”  “嗨!”一只手拍在孟见的肩膀上,他惊诧地回头,看到邵古峰一脸猫捉到了老鼠的表情。  “怎么在这坐着?”  孟见说不出话来。  “晚饭吃了吗?”  孟见摇摇头,又说:“吃了。”  “没吃?”邵古峰一锤定音,“我也没吃呢,走,吃饭去。”  又到了园区南边的小街上,邵古峰说吃什么听你的,孟见就带他去喝瓦罐汤。  这家店的老板是个原装的江西人,汤炖得特别透,端上桌时香气扑鼻,蒸汽升起来,弄的人眼前一片迷蒙。  孟见不言,邵古峰也不语。他感到邵古峰离自己越来越远,猜忌一旦开始,彼此之间的隔阂就只会越来越深。但是我明明那么想和你在一起……孟见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。   邵古峰开口了:“你猜我今天遇见谁了?”  孟见被这开门见山的发言惊到了,直说不知道。  “敬一卓,我遇见敬一卓了。”  ……完了,要开始了,孟见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。  “你猜他告诉我什么?”邵古峰咳了一声,像告密似得压低了声音,“他说,他结婚之后那几年,你一直联系他,白天打电话,晚上发微信。”   孟见:“……”  邵古峰忍不住笑起来:“奶奶的,那几年你不是在林场吗,手机信号都没有发个卵子的微信!”  孟见笑不出来:“我以前跟他在一起过,抱歉,昨天晚上我就该告诉你的。”  “没事啊,我也跟别人谈过恋爱,这些事我们以后再交底儿。”  “那你……”  “我怕他再找你麻烦,去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。”  孟见心里苦涩,只问:“他怎么跟你说的?”  邵古峰斟酌一番,说:“当初他扔下你去结婚了对吧?”  一阵静默。邵古峰又道:“他只说当初你们是好聚好散的,但我能看出来,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在四处看,他在撒谎。”  “对,是我被甩了,”孟见快要说不下去,“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事的……”  邵古峰坦然道:“那我就明白了,就是敬一卓害得我当初没追到你。”  孟见哭笑不得。  “真的,我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,”邵古峰说,“他甩了你的时候,我就能帮你打他了。”  晚上他们沿着海边散步。  邵古峰说起自己的家人:“我妹妹,她孩子今年上小学了,想当年啊,未婚先孕,还早产,能把这孩子养大真不容易。”  孟见问:“你呢?你爸妈不催你结婚?”  “我爸妈不在了。”  孟见停住脚步,喃喃道:“抱歉。”  “没事没事,”邵古峰伸过手来搂住他,“这事过去很多年了,我和我妹上小学的时候,他们单位组织出去旅游,一辆大巴车走了就没再回来……我和我妹都好好的,他们肯定就放心了,有时候我做梦,还能梦见他们秀恩爱呢。”  “……他们,很好?”  “对啊,我爸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追到了我妈,我妈最开心的一件事就是嫁给了我爸。”  孟见仿佛听到了一个童话,他不敢相信世界上真有这么美满的夫妻。  “所以我吧,就特别想和他们一样,建立个小家庭和和美美的,当然一开始想着要结婚那是走错路了……”邵古峰遥望天际,像在感叹过去的糊涂。   孟见有点明白了,但他还是忍不住想问:“你就不怕两个人互相厌烦了,对方会出轨?”  “出轨?”邵古峰沉吟着,“没想过。不过我这么帅了,对方还出轨的话,恐怕就是审美和我不一致吧。”  “噗……”孟见第一次发现,邵古峰这么自恋。  “不开玩笑了,说正经的,我愿意信任对方,我知道要承担风险,但我还是愿意信任他,因为我选了,我就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。”邵古峰停下来,握着孟见的手,“我等着你来选择我。”   时机和气氛都刚好,孟见很想吻他,心里却在退缩。他还不敢选。  “我把这个给你吧,”邵古峰从兜里摸出来一个小瓶子,“这是我的一部分,现在送给你。”  海边的光线很暗,孟见接过来,用手机照着亮才看清……里面是一节拇指。他差点大叫出来,脸上写满惊悚。  邵古峰把瓶子放进孟见手心里,把他的五指合上:“用福尔马林泡着的,能保存好久呢,记着给它换水。”  孟见:“……”  “别那么不想要啊,你知道它对我有多重要吗?当时在机场里,把那小子制服了以后,这半截拇指就剩一层皮还挂在我手上了,当时我就想着,我要留着它,送给孟见。”   孟见惊魂未定咽着口水,他现在攥着的,是邵古峰的拇指……思量很久,他才说:“这个,还是找地方埋了比较好吧?好像有这种说法。”  “等你选了我,你去找个地方把它埋了。”  “别就这么托付给我……”孟见摇着头,想把那个瓶子还给他。  邵古峰执意不接:“你要是最终没选我,你也去把它埋了。它断的时候我就想着你呢,没法再收回来了,也没法给别人了。”  孟见气得捶他胸口:“你怎么这么无赖?!”  邵古峰任他捶,然后靠近了轻吻他眼窝:“无赖把心都给你了。”  孟见往后躲,他就把孟见箍在怀里,再躲,他就捧着他后脑抱紧他:“给我个机会吧行不行?”  他抱得太用力,孟见快被他揉碎了,咝咝倒抽着凉气。  邵古峰总算松开手。  “明天吧,”孟见闭了闭眼,“明天下午六点,还在这,到时候我想好了告诉你。”  “真的?”  孟见点点头。随后就被狠狠吻了一下。  邵古峰说:“明天你要是拒绝我了,我可能就再也亲不到你了。”  那就今天好好亲一亲吧,孟见踮起脚去吻他,明天我要是拒绝你了,我恐怕就也亲不到你了。  海浪拍打着沙滩,岸边只有两个拥吻在一起的身影。 第二十一章 夕阳   下午五点半。   邵古峰早早地到了海边,孟见还没到。他在沙滩上坐下,背对着夕阳,等待着。海天一线处正变得沉静暗淡。  手机响了,是孟见,他接起来,听到孟见略带紧张的声音:“你出门了吗?”  “还没有。”  “哦那就好,”孟见放松了一点,“你到芦甸最南边来,或者沿着海边往南走也行,这有栋烂尾楼,我在这等你。”  “好。”邵古峰挂了电话,向南走去。  整个芦甸其实是一个半岛,曾经只有几个小渔村,发现了地下的石油储藏之后,被整体规划成了工业园加开发区。北边是油田,南边是开发区。  巨大的资金缺口已经使整个开发区烂尾了,这里人迹罕至。  邵古峰走了半小时,终于看到了那栋楼。  那是一栋十几层的大楼框架,已经封了顶,像一副灰扑扑的人体骨骼,在荒凉的开发区中兀自矗立。天空被它分成了两半,左边是夜晚,右边是黄昏。  “古峰!”孟见站在六楼,朝他挥着手。  邵古峰停下脚步,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。他想他已经猜到答案了。  他爬上六楼找到孟见,两个人一起往楼上去。  烂尾楼已经有六七年了,四面没有打墙,风吹雨淋的痕迹都印在楼里。偶尔还能看到流浪汉留下的窝棚,但看不到人。  安静在这里蔓延,迈出脚步都能听见回声,夕阳和夜色从不同的方向照射进来,犹如漫步万花筒。  孟见安安静静,踏着一级一级的水泥楼梯走在前面。快到楼顶时,终于说话了:“我刚毕业的时候,就在北边油田里工作,那几年里眼看着这栋楼起来了。”  “然后呢?”  “然后就没有然后了。”恰好走到楼梯拐角,孟见微微偏过头来冲他笑,“然后就没钱了,盖楼的人跑路了,谣言满天飞,有人说他欠了银行几百亿,有人说欠了几千亿。”   邵古峰觉得这个段子似曾相识,他皱着眉在记忆里顺藤摸瓜,终于想起来了:“难道是浙江温州……”  “哈哈哈哈……”孟见的笑声在钢筋水泥中间回荡,“差不多吧,反正当时人心惶惶,没过多久油田也不行了,我们没有正式编制,马上就要被遣散,好好的工作就这么没了。当时我特别焦虑,天天跑到这来思考人生。”  到顶层了,他信步向西走去,站在夕阳前。  夕阳的光芒晕染在海水上,连同天空中寥寥的云彩,形成一片赤橙的风景。那光线并不刺眼,反而有种独属于黄昏的温柔。  依稀能看见远处的海岸线,还有川东市熙来攘往的轮廓。  但那都太远了,像个遥远的隐喻。此处的废墟和夕阳才是真实。  孟见勾勾手叫邵古峰过来,指着楼下说:“工作没了,我又被敬一卓甩了,当时真的特别想从这跳下去。”  邵古峰心疼地揽着他往后退了几步,让他远离楼板的边缘。  “我不会那样了,早就不会了。”孟见玩闹似得挣开,“当时我就已经想通了,所以才没跳下去。”  “答应我,以后也不会。”  孟见笑得坦然:“我不会。再大的事现在想想都不值一提了,只要活着,这一路上就都是风景。我还特别幸运,遇见了你。”  邵古峰靠近他,抚着他的鬓发:“你还害怕吗?”  “怕,怕得像……”孟见摇摇头不再说了,他闭上眼睛索吻,和对方深沉热烈的唇舌纠缠在一起。  怎么可能不怕呢?怕得像即将开始一场豪赌,而他明明不是个赌徒。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,热度在头脑中酝酿,理智和焦虑都渐渐消逝。唇齿间的,手臂间的,都是这个人的气息和身体,这是他暌违了两年的互相占有,此刻恨不能把邵古峰整个嵌进自己身体里,直到骨肉融合分不出彼此。  邵古峰本不想这么仓促,还是在这里,但孟见索求着他,不顾一切地索求着。他脱下衣服铺在地上,把他放上去。  孟见紧抱着他的脊背,发出阵阵欣喜的呜咽声。  落日沉没,天色变得紫红,映照在他们身上,像是洒满了甘醇的酒。  一场激烈的交欢结束,孟见和衣靠坐在楼梯后面,有些恹恹的。  月亮早就已经升起来了,在白日里追逐着太阳,在夜里孤单地挂在天上。  邵古峰回来了,带着几件保暖的衣服,还有酒。  夜晚的海风从陆地上吹来,穿过交错的楼梯和梁柱,带着瑟瑟的风声。  孟见把衣服穿好,拉着邵古峰坐下来:“今晚不回去了,好不好?”  “这太冷。”  “我想在这……”  邵古峰动了动,把他的后脑安放在自己肩上,问:“你以前也在这过夜?”  “嗯,有过两次,自己。还有一次,碰到一个女孩,她唱了一夜的歌。”  “她为什么到这来?”  “不知道。她家好像是川东市里的,青春期叛逆吧,带着吉他到这来。”孟见笑笑,“青春期真好啊。”  邵古峰想逗引孟见说说过去的事,故作不解道:“你也有过青春期啊,干嘛羡慕别人的?”  “我……我的青春期,你能猜到吧,好学生一枚,根本就没叛逆过。”  “不叛逆也挺好的,”邵古峰用下巴蹭着他的头发,“不像我,一开始只是我妹妹受欺负了帮她打回去,后来就整天被人拉去打架,想退都退不出来。”   “你这是……交友不慎?算不上叛逆吧。”  “那你觉得我现在怎么样?算是交友慎重了吧?”邵古峰倾身去吻孟见的唇角。  孟见身上没力气,用手轻推着他,嘴唇又不自觉地在吮。  邵古峰断断续续吻着,手上用了力气,把孟见放倒在地上:“我对你,可是很慎重的。”  “不,不要了……”孟见半开玩笑半认真,想推开他,“不行了……”  “真的不行?”邵古峰攥住他的手,眼眸黑漆漆的。  孟见如同挣扎般把脸侧到一边,闭了闭眼,算是默许。邵古峰拨开他的衣服,两个人的体温又交织在一起。  他心里有愧。邵古峰是慎之又慎才选了他的,而他却是闭着眼睛在赌。  好在,此刻这些都不重要。弱水三千,你取了我一瓢,我就涌泉报你。  “啊……”孟见吃痛,咬住了他的肩膀。  邵古峰抚着他战栗的身躯,吻去他眼角的泪珠:“怎么了?疼?”  孟见摇头:“不是……嗯……不是……”  他分不清那是哪来的眼泪,是疼是喜悦还是愧对。 第二十二章 微光  大海上,一整天都凄风苦雨,到了晚上终于平静下来。  八点钟孟见终于交了班,从录井室里出来,被外面的寒气激得一抖。  他没带外套,只穿了件短袖。  抬头看看,夜空混沌一片,乌云应该还没散开。海面上的能见度也很低。  西边是哪边来着……孟见手表上有个小指南针,他对着表盘找准了方向,走到甲板边缘朝西望去。  要是有个望远镜就好了,他不禁怀念林场那个10倍的望远镜,有它说不定就能看到了。  “孟见!在这看什么呢,不去吃饭?”一个声音由远及近。孟见没回头,他知道那是敬一卓。  “一起去吃饭?”敬一卓又问。  孟见不冷不热地回答:“不了,谢谢。”  “走吧,你不饿吗?”敬一卓把手搭到他肩上,想带着他往食堂去。  甲板上没什么人,孟见也就不掩饰自己的嫌恶,皱着眉叫他把手拿开。  敬一卓识相地收了手,但是没走开,徘徊片刻后突然问:“你在这看什么呢到底?”  “没看什么。”  “你告诉我,我就不再来烦你了。”  孟见权衡一番,索性告诉他了:“有个人,在岸上用手电筒给我打信号。”  “……”敬一卓被秀了一脸,吃了一把好狗粮,又十分不甘心,揶揄道:“一百多海里呢,看不到的。”   “说不定能看到呢。”   “说不定他在耍你呢,现在他根本就没在海边。”  孟见突然转头盯着他,眼神里藏了一把刀似得。敬一卓毛毛的,直摆手:“很有这个可能,对吧。”  “对,确实有这个可能,”孟见又朝西望去,“不过你说出来的话,也不怎么可信。”  “我说的话怎么不可信了?”敬一卓心里虚,嘴上却还硬着,“孟见,咱们俩之间的事都是过去了,但你好好想想,我跟你说过一句假话吗?”  孟见不动声色:“呵呵,你向别人介绍我的时候可是假话连篇呢。”  “我没有啊。”  “我破坏你婚姻了?”  “没有啊。”  “那你为什么要跟他说,我在你结婚之后一直给你打电话发微信?”  “这个……确实有这么回事啊,我们刚分开那段时间,你确实给我打了不少电话发了不少微信啊……那几天我正办婚礼呢……”敬一卓的声音越来越小,孟见正冷冷地注视他。   半晌,孟见才把目光收回去:“行吧,会添油加醋也是你的本事,托你的福我们俩倒是迅速在一起了。”  “……”敬一卓直叹气,“得,我这是给别人做了嫁衣了。”  “呵呵。”  “你也别怪我,我没想抹黑你,当时我想的就是,帮你把把关,这人要是信了我的一面之词,那就说明这人不靠谱,正好帮你把他打发走。”   “……那我谢谢你了。”  “你不太会看人嘛,就当我对你的补偿了,”敬一卓拍拍他肩膀,“不说啦,我吃饭去了,等上了岸,叫上他,一起聚聚?”  孟见不语,敬一卓径自走了。走出很远,才听到孟见的回答:“聚不成了,我打算要辞职了。”  “啊??!你认真的?”  “对。”  敬一卓又返回来:“你想清楚了?能再回到石油系统有多不容易你知道吗?”  “知道啊,”孟见轻笑着,“可我一个干录井的,有什么前途?我又不是石油子弟,没法再往上爬了……再说,这么20天、20天的倒班,怎么谈恋爱?”  敬一卓猝不及防,又被喂了一口狗粮,艰难地消化了几秒钟,才问:“辞职了你打算去哪?”  “那就不关你事了。”  “……”  “开玩笑的,”孟见缓和下来,“还没想好要去哪。可能找地方当个……码农?我这两年自学了一点,感觉还挺顺手的。”  “那就祝你转行顺利了。”敬一卓饿的不行,这次是真要去食堂了。走到半路,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有个望远镜,能给孟见用。回头一看,人已经不在了。   隔天终于是个好天气。  星空透亮,海面微微荡漾着。  孟见在甲板上找了个没什么灯光的角落,聚精会神向西望去。  只有漆黑沉默的大海。  他想起曾经道听途说来的一些观星技巧,就蒙住自己的眼睛,一动不动,过了很久,才慢慢把手拿开。  终于看到,很远很远的地方,似乎有个时明时灭的光点。  孟见眯起眼睛想把它看真切,那个光点就不见了。当他快要放弃时,那个光点又忽地一闪。  那不一定是邵古峰,但孟见相信那是。  他朝那个光点伸出了手,就像上学时读过的一本小说里那样:  明天我会跑得更快,把胳臂伸得更远,奋力向前划这艘逆流向上的小舟,总有一天,我会被浪头推着不停地倒退,直到返回往昔……  过去孟见还读不懂这话的意思,现在他有点理解了。  每个人心中,都有那么一个完美的往昔。它不一定真的有多美妙,但在你怀念它的过程中,你会用想象中的吉光片羽把它修饰得越来越完美。有的人终其一生,都在追求这个往昔。  而孟见想想在岸上的那二十天,他和邵古峰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,已经构成这样一个完美的往昔了。  总有一天,激情会消散,爱情会变成亲情,他们或许会执拗地追求往昔,或许会往前走。谁知道呢。  至少现在岸上有个人在等他,让他心里明确地知道自己要往哪走。然后,等船靠岸的那一天,邵古峰肯定就站在码头上,孟见会从船上跳下去,扑进他的怀里。  微光一闪一闪,转眼天又亮了。 (完)